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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1)


  【總批:此篇借題描寫婦人黑心,無幽不燭,無醜不備,暮年蕩子讀之咋舌,少年蕩子讀之收心,真是一篇絕妙針紮蕩子文字。

  寫淫婦便寫盡淫婦,寫虔婆便寫盡虔婆,妙絕。

  如何是寫淫婦便寫盡淫婦?看他一晚拿班做勢,本要壓伏丈夫,及至壓伏不來,便在腳後冷笑,此明明是開關接馬,送俏迎奸也。無奈正接不著,則不得已,乘他出門恨罵時,不難撒嬌撤癡,再複將他兜住。乃到此又兜不住,正覺自家沒趣,而陡然見有髒物,便早把一接一兜面孔一齊收起,竟放出猙猙食人之狀來。

  刁時便刁殺人,淫時便淫殺人,狠時便狠殺人,大雄世尊號為「花箭」,真不誣也。

  如何是寫虔婆便寫盡虔婆?看他先前說得女兒恁地思量,及至女兒放出許多張致來,便改:女兒氣苦了,又嬌慣了。一黃昏嘈出無數說話,句句都是埋怨宋江,憐惜女兒,自非金石為心,亦孰不入其玄中也。明早驟見女兒被殺,又偏不聲張,偏用好言反來安放,直到縣門前了,然後扭結發喊,蓋虔婆真有此等辣手也。】

  ***

  話說宋江別了劉唐,乘著月色滿街,〔六字不惟找足前題,兼乃遞入後事,蓋良夜如此,美人奈何,便不須遇著閻婆,宋江亦轉入西巷矣。○月畢竟是何物,乃能令人情思滿巷如此,真奇事也。○人每言英雄無兒女子情,除是英雄到夜便睡著耳。若使坐至月上時節,任是楚重瞳,亦須倚欄長歎。○見夜月便若相思,見曉月便若離別,然其實生平寡緣,無人可思,生平在家,無人可別也。見此茫茫,無端忽集,世又無聖人,我將問誰矣?○已上皆吳趨王斲山先生語,偶附於此。先生妙言奇趣,口作風雲自有斲山語錄行世,想亦天下之所樂得而讀也。〕信步自回下處來,卻好遇著閻婆〔春雲五展。○前忽然住,此忽然接,有雲穿月漏之妙。〕趕上前來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請,好貴人,難見面!便是小賤人有些言語高低,傷觸了押司,〔只說言語傷觸,虔婆成精語。〕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訓他,與押司陪話。今晚老身有緣,得見押司,同走一遭去。」

  宋江道:「我今日縣裏事務忙,擺撥不開,改日卻來。」〔一。〕

  閻婆道:「這個使不得。我女兒在家裏專望,押司胡亂溫顧他便了。直恁地下得?」〔反責宋江下得,虔婆成精語。〕

  宋江道:「端的忙些個,明日准來。」〔二。〕

  閻婆道:「我今日要和你去。」

  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發話道:「是誰挑撥你?〔反責宋江受人挑撥,虔婆成精語。〕我娘兒兩個下半世過活都靠著押司。外人說的閑是閑非都不要聽他,押司自做個主張,我女兒但有差錯,都在老身身上。〔又包辦一句,虔婆成精語。〕押司胡亂去走一遭。」

  宋江道:「你不要纏。我的事務分撥不開在這裏。」〔三。〕

  閻婆道:「押司便誤了些公事,知縣相公不到得便責罰你。〔又奉承一句,虔婆成精語。〕這回錯過,後次難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裏自有告訴。」〔又糊塗一句,虔婆成精語。〕

  宋江是個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纏不過,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春雲六展。〕

  閻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趕不上。」〔又打諢一句,虔婆成精語。〕

  宋江道:「直恁地這等!」〔直性宋江如畫。〕兩個廝跟著,來到門前,宋江立住了腳。

  〔前三段寫不肯去,此又雲立住腳,見宋江之不必殺婆惜也。〕

  閻婆把手一攔,說道:「押司來到這裏,終不成不入去了?」〔虔小婆成精如畫。〕

  宋江進到裏面凳子上坐了。

  〔前三段不肯去,一段立住腳,此又雲凳子上坐,見宋江之不必殺婆惜也。〕

  那婆子是乖的,生怕宋江走去,便幫在身邊坐了,〔寫虔婆成精如畫。〕叫道:「我兒,你心愛的三郎在這裏。」

  〔看他句句包荒女兒,兜攬宋江,費心費口,風去轉換,入後乃漸漸搓捏不攏,讀之失笑。〕

  那閻婆惜倒在床上,對著盞孤燈,正在沒可尋思處,只等這小張三來;聽得娘叫道,「你的心愛的三郎在這裏,」那婆娘只道是張三郎,〔錯認陶潛,寫來入畫。〕慌忙起來,把手掠一掠雲髻,〔醜。〕口裏喃喃的罵道:「這短命!等得我苦也!〔醜。〕老娘先打兩個耳刮子著!」〔醜。〕飛也似跑下樓來。就槅子眼裏張時,〔醜。〕堂前琉璃燈卻明亮,照見是宋江,那婆娘複翻身轉又上樓去,依前倒在床上。〔醜。〕

  閻婆聽得女兒腳步下樓來,又聽得再上樓去了,〔兩句不是聽出花娘乜邪,正是寫出虔婆著急。〕婆子又叫道:「我兒,你的三郎在這裏。怎地倒走了去?」

  那婆惜在床上應道:「這屋裏多遠,他不會來!〔句〕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來,直等我來迎接他!〔句〕沒了當絮絮聒聒地。」

  閻婆道:「這賊人真個望不見押司來,氣苦了。恁地說,也好教押司受他兩句兒。」

  〔一場官司反打在宋江屋裏,婆舌可畏如此。〕

  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樓去。」〔春雲七展。〕宋江聽了那婆娘說這幾句話,心裏自有五分不自在;為這婆子來扯,勉強只得上樓去。本是一間六椽樓屋。前半間安一副春檯〔實。〕凳子。〔虛。〕前半間鋪著臥房,貼裏安一張三面棱花的床,兩邊都是欄杆,〔實。〕上掛著一頂紅羅幔帳;〔虛。〕側首放個衣架,〔實。〕搭著手巾;〔虛。〕這裏放著個洗手盆,〔實。〕一個刷子;〔虛。〕一張金漆桌子上〔實。〕放一個錫燈檯;〔虛。〕邊廂兩個杌子;〔實。〕正面壁上掛著一副仕女;〔虛。〕對床排著四把一字交椅。

  〔實。○上得樓來,無端先把幾件鋪陳數說一房遍,到後文中或用著,或不用著,恰好虛實間雜成文,真是閒心妙筆。〕

  宋江來到樓上,閻婆便拖入房裏去。宋江便向杌子上朝著床邊坐了。〔如畫。○杌子。〕閻婆就床上拖起女兒來,〔拖起了,然仍在床上,如畫。○床。〕說道:「押司在這裏。我兒,你只是性氣不好,把言語來傷觸他,惱得押司不上門,〔二十一字句。〕閒時卻在家裏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請得他來,你卻不起來陪句話兒。顛倒使性!」

  〔三十一字句。○俗本不知此兩行半是二句,便讀得七零八碎,減多少色。○一然是憑空生出語言傷觸四字,便將宋江一向不來緣故,輕輕改得好了。一句是當面生出顛倒使性四字,便將婆惜日常相思氣苦,明明顯得真了。靈心妙舌,其斯以為婆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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