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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赤髮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1)


  話說當時雷橫來到靈官殿上,見了這條大漢,睡在供桌上,眾土兵向前,把條索子綁了,捉離靈官殿來,天色卻早,是五更時分。雷橫道:「我們且押這廝去晁保正莊上討些點心喫了,卻解去縣裏取問。」

  一行眾人卻都奔這保正莊上來。

  原來那東溪村保正姓晁,名蓋,祖是本縣本鄉富戶,平生仗義疏財,專愛結識天下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不論好歹,便留在莊上住。若要去時,又將銀兩齎助他起身。最愛刺鎗使棒,亦自身強力壯,不娶妻室,終日只是打熬筋骨。鄆城縣管下東門外有兩個村坊,一個東溪村,一個西溪村,只隔著一條大溪。當初這西溪村常常有鬼,白日迷人下水在溪裏,無可奈何。忽一日,有個僧人經過,村中人備細說知此事,僧人指個去處,教用青石鑿個寶塔,放於所在,鎮住溪邊。其時西溪村的鬼,都趕過東溪村來。那時晁蓋得知了,大怒。從溪裏走將過去,把青石寶塔獨自奪了過來東溪村放下,因此人皆稱他做「托塔天王」。晁蓋獨霸在那村坊,江湖都聞他名字。

  卻早雷橫並土兵押著那漢來到莊前敲門,莊裏莊客聞知,報與保正。此時晁蓋未起,聽得報是雷都頭到來,慌忙叫開門。莊客開得莊門,眾土兵先把那漢子吊在門房裏。雷橫自引了十數個為頭的人到草堂上坐下。晁蓋起來接待,動問道:「都頭有甚公幹到這裏?」

  雷橫答道:「奉知縣相公鈞旨:著我與朱仝兩個引了部下土兵,分投下鄉村各處巡捕賊盜。因走得力乏,欲得少歇,逕投貴莊暫息,有驚保正安寢。」

  晁蓋道:「這個何妨!」

  一面叫莊客安排酒食管待,先把湯來喫。晁蓋動問道:「敝村曾拿得個把小賊麼?」

  雷橫道:「卻纔前面靈官殿上有個大漢睡著在那裏,我看那廝不是良善君子,一定是醉了,就便睡著。我們把索子縛綁了,本待便解去縣裏見官,一者忒早些,二者也要教保正知道,恐日後父母官問時,保正也好答應。現今吊在貴莊門房裏。」

  晁蓋聽了,記在心,稱謝道:「多虧都頭見報。」

  少刻莊客捧出盤饌酒食,晁蓋喝道:「此間不好說話,不如去後廳軒下少坐。」

  便叫莊客裏面點起燈燭,請都頭到裏面酌盃。晁蓋坐了主位,雷橫坐了客席。兩個坐定,莊客鋪下果品、按酒、菜蔬、盤饌。莊客一面篩酒,晁蓋又叫買酒與土兵眾人喫,莊客請眾人都引去廊下客位裏管待,大盤酒肉只管叫眾人喫。晁蓋一頭相待雷橫喫酒,一面自肚裏尋思:「村中有甚小賊喫他拿了?我且自去看是誰。」

  相陪喫了五七盃酒,便叫家裏一個主管出來:「陪奉都頭坐一坐,我去淨了手便來。」

  那主管陪侍著雷橫喫酒,晁蓋卻去裏面拿了個燈籠,逕來門樓下看時,土兵都去喫酒,沒一個在外面。晁蓋便問看門的莊客:「都頭拿的賊吊在那裏?」

  莊客道:「在門房裏關著。」

  晁蓋去推開門,打一看時,只見高高吊起那漢子在裏面,露出一身黑肉,下面抓扎起兩條黑魆魆毛腿,赤著一雙腳。晁蓋把燈照那人臉時,紫黑闊臉,鬢邊一搭朱砂記,上面生一片黑黃毛。晁蓋便問道:「漢子,你是那裏人?我村中不曾見有你。」

  那漢道:「小人是遠鄉客人,來這裏投奔一個人,卻把我來拿做賊,我須有分辯處。」

  晁蓋道:「你來我這村中投奔誰?」

  那漢道:「我來這村中投奔一個好漢。」

  晁蓋道:「這好漢叫做甚麼?」

  那漢道:「他喚做晁保正。」

  晁蓋道:「你卻尋他有甚勾當?」

  那漢道:「他是天下聞名的義士好漢。如今我有一套富貴要與他說知,因此而來。」

  晁蓋道:「你且住,只我便是晁保正,卻要我救你,你只認我做娘舅之親。少刻,我送雷都頭那人出來時,你便叫我做阿舅,我便認你做外甥,只說四五歲離了這裏,今番來尋阿舅,因此不認得。」

  那漢道:「若得如此救護,深感厚恩,義士提攜則個!」

  正是:

  黑甜一枕古祠中,被獲高懸草舍東。
  百萬贓私天不佑,解圍晁蓋有奇功。

  當時晁蓋提了燈籠,自出房來,仍舊把門拽上,急入後廳來見雷橫,說道:「甚是慢客。」

  雷橫道:「多多相擾,理甚不當。」

  兩個又喫了數盃酒,只見窗子外射入天光來,雷橫道:「東方動了,小人告退,好去縣中畫卯。」

  晁蓋道:「都頭官身,不敢久留。若再到敝村公幹,千萬來走一遭。」

  雷橫道:「卻得再來拜望,不須保正吩咐。請保正免送。」

  晁蓋道:「卻罷,也送到莊門口。」

  兩個同走出來,那夥土兵眾人都得了酒食,喫得飽了,各自拿了鎗棒,便去門房裏解了那漢,背剪縛著帶出門外。晁蓋見了,說道:「好條大漢!」

  雷橫道:「這廝便是靈官廟裏捉的賊。」

  說猶未了,只見那漢叫一聲:「阿舅,救我則個!」

  晁蓋假意看他一看,喝問道:「兀的這廝不是王小三麼?」

  那漢道:「我便是,阿舅救我。」

  眾人喫了一驚。雷橫便問晁蓋道:「這人是誰?如何卻認得保正?」

  晁蓋道:「原來是我外甥王小三。這廝如何在廟裏歇?乃是家姐的孩兒,從小在這裏過活,四五歲時隨家姐夫和家姐上南京去住,一去了十數年。這廝十四五歲又來走了一遭,跟個本京客人來這裏販賣,向後再不曾見面。多聽得人說這廝不成器,如何卻在這裏?小可本也認他不得,為他鬢邊有這一搭朱砂記,因此影影認得。」

  晁蓋喝道:「小三,你如何不逕來見我?卻去村中做賊!」

  那漢叫道:「阿舅,我不曾做賊。」

  晁蓋喝道:「你既不做賊,如何拿你在這裏?」

  奪過土兵手裏棍棒,劈頭劈臉便打。雷橫並眾人勸道:「且不要打,聽他說。」

  那漢道:「阿舅息怒,且聽我說:自從十四五歲時來走了這遭,如今不是十年了?昨夜路上多喫了一盃酒,不敢來見阿舅,權去廟裏睡得醒了,卻來尋阿舅;不想被他們不問事由,將我拿了,卻不曾做賊。」

  晁蓋拿起棍來又要打,口裏罵道:「畜生!你卻不逕來見我,且在路上貪噇這口黃湯,我家中沒得與你喫,辱沒殺人!」

  雷橫勸道:「保正息怒,你令甥本不曾做賊。我們見他偌大一條大漢在廟裏睡得蹺蹊,亦且面生,又不認得,因此設疑,捉了他來這裏。若早知是保正的令甥,定不拿他。」

  喚土兵快解了綁縛的索子,放還保正。眾土兵登時放了那漢。雷橫道:「保正休怪,早知是令甥,不致如此,甚是得罪,小人們回去。」

  晁蓋道:「都頭且住,請入小莊,再有話說。」

  雷橫放了那漢,一齊再入草堂裏來。晁蓋取出十兩花銀送與雷橫,說道:「都頭休嫌輕微,望賜笑留。」

  雷橫道:「不當如此。」

  晁蓋道:「若是不肯收受時,便是怪小人。」

  雷橫道:「既是保正厚意,權且收受,改日卻得報答。」

  晁蓋叫那漢拜謝了雷橫,晁蓋又取些銀兩賞了眾土兵,再送出莊門外。雷橫相別了,引著土兵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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