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典文學 > 水滸全傳 | 上頁 下頁
第二十三回 橫海郡柴進留賓 景陽岡武松打虎(2)


  那酒店裏主人搖著頭,自進店裏去了。這武松提了哨棒,大著步,自過景陽岡來。約行了四五里路,來到岡子下,見一大樹,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寫兩行字。武松也頗識幾字,抬頭看時,上面寫道:

  近因景陽岡大蟲傷人,但有過往客商,可於巳、午、未三箇時辰,結夥成隊過岡,勿請自誤。

  武松看了,笑道:「這是酒家詭詐,驚嚇那等客人,便去那廝家裏宿歇。我卻怕甚麼鳥!」橫拖著哨棒,便上岡子來。

  那時已有申牌時分,這輪紅日,厭厭地相傍下山。武松乘著酒興,只管走上岡子來。走不到半里多路,見一箇敗落的山神廟。行到廟前,見這廟門上貼著一張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腳讀時,上面寫道:

  陽穀縣示:
  為景陽岡上,新有一隻大蟲,傷害人命。現今杖限各鄉里正並獵戶人等行捕,未獲。如有過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箇時辰,結伴過岡;其余時分及單身客人,不許過岡,恐被傷害性命。各宜知悉。

  武松讀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轉身再回酒店裏來,尋思道:「我回去時,須喫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

  存想了一回,說道:「怕甚麼鳥!且只顧上去看怎地!」

  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來,便把氈笠兒背在脊梁上,將哨棒綰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岡子來。回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此時正是十月間天氣,日短夜長,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說道:「那得甚麼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

  武松走了一直,酒力發作,焦熱起來。一隻手提著哨棒,一隻手把胸膛前袒開,踉踉蹌蹌,直奔過亂樹林來。見一塊光撻撻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邊,放翻身體,卻待要睡,只見發起一陣狂風來。古人有四句詩單道那風:

  無形無影透人懷,四季能吹萬物開。
  就樹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雲來。

  原來但凡世上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過處,只聽得亂樹背後撲地一聲響,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來。武松見了,叫聲:「阿呀!」

  從青石上翻將下來,便拿那條哨棒在手裏,閃在青石邊。

  那箇大蟲又飢又渴,把兩隻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撲,從半空裏攛將下來。武松被那一驚,酒都做冷汗出了。說時遲,那時快,武松見大蟲撲來,只一閃,閃在大蟲背後。那大蟲背後看人最難,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將起來。武松只一躲,躲在一邊。大蟲見掀他不著,吼一聲,卻似半天裏起箇霹靂,振得那山岡也動,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只一剪。武松卻又閃在一邊。原來那大蟲拿人,只是一撲,一掀,一剪;三般提不著時,氣性先自沒了一半。那大蟲又剪不著,再吼了一聲,一兜兜將回來。武松見那大蟲復翻身回來,雙手掄起哨棒,盡平生氣力只一棒,從半空劈將下來。只聽得一聲響,簌簌地將那樹連枝帶葉劈臉打將下來。定睛看時,一棒劈不著大蟲,原來打急了,正打在枯樹上,把那條哨棒折做兩截,只拿得一半在手裏。

  那大蟲咆哮,性發起來,翻身又只一撲,撲將來。武松又只一跳,卻退了十步遠。那大蟲恰好把兩隻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將半截棒丟在一邊,兩隻手就勢把大蟲頂花皮肐瘩地揪住,一按按將下來。那隻大蟲急要掙扎,被武松儘氣力納定,那裏肯放半點兒鬆寬。武松把只腳望大蟲面門上、眼睛裏,只顧亂踢。那大蟲咆哮起來,把身底下爬起兩堆黃泥,做了一箇土坑。武松把那大蟲嘴直按下黃泥坑裏去。那大蟲喫武松奈何得沒了些氣力。武松把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偷出右手來,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儘平生之力,只顧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蟲眼裏、口裏、鼻子裏、耳朵裏,都迸出鮮血來。那武松儘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藝,半歇兒把大蟲打做一堆,卻似擋著一箇錦皮袋。有一篇古風單道景陽岡武松打虎:

  景陽岡頭風正狂,萬里陰雲霾日光。
  觸目晚霞掛林蔽,侵人冷霧彌穹蒼。
  忽聞一聲霹靂響,山腰飛出獸中王。
  昂頭踴躍逞牙爪,麋鹿之屬皆奔忙。
  清河壯士酒未醒,岡頭獨坐忙相迎。
  上下尋人虎饑渴,一掀一撲何猙獰!
  虎來撲人似山倒,人往迎虎如巖傾。
  臂腕落時墜飛炮,爪牙爬處成泥坑。
  拳頭腳尖如雨點,淋漓兩手猩紅染。
  腥風血雨滿松林,散亂毛鬚墜山奄。
  近看千鈞勢有餘,遠觀八面威風斂。
  身橫野草錦斑銷,緊閉雙睛光不閃。

  當下景陽岡上那隻猛虎,被武松沒頓飯之間,一頓拳腳,打得那大蟲動彈不得,諫得口裏兀自氣喘。武松放了手,來松樹邊尋那打折的棒橛,拿在手裏,只怕大蟲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那大蟲氣都沒了。武松再尋思道:「我就地拖得這死大蟲下岡子去?……」

  就血泊裏雙手來提時,那裏提得動。原來使盡了氣力,手腳都酥軟了。武松再來青石坐了半歇,尋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隻大蟲來時,卻怎地鬥得他過?且掙扎下岡子去,明早卻來理會。」

  就石頭邊尋了氈笠兒,轉過亂樹林邊,一步步捱下岡子來。

  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見枯草叢中,鑽出兩隻大蟲來。武松道:「阿呀!我今番罷了!」

  只見那兩箇大蟲,於黑影裏直立起來。武松定睛看時,卻是兩箇人,把虎皮縫做衣裳,緊緊拼在身上。那兩箇人手裏各拿著一條五股叉,見了武松,喫一驚道:「你那人喫了(犭忽)(犭聿)心?豹子肝?獅子腿?膽倒包著身軀!如何敢獨自一箇,昏黑將夜,又沒器械,走過岡子來!不知你是人是鬼?」

  武松道:「你兩箇是甚麼人?」

  那箇人道:「我們是本處獵戶。」

  武松道:「你們上嶺來做甚麼?」

  兩箇獵戶失驚道:「你兀自不知哩!如今景陽岡上有一隻極大的大蟲,夜夜出來傷人。只我們獵戶,也折了七八箇。過往客人,不記其數,都被這畜生喫了。本縣知縣著落當鄉里正和我們獵戶人等捕捉。那業畜勢大難近,誰敢向前!我們為他,正不知喫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該我們兩箇捕獵,和十數箇鄉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窩弓藥箭等他。正在這裏埋伏,卻見你大剌剌地從岡子上走將下來,我兩箇喫了一驚。你卻正是甚人?曾見大蟲麼?」

  武松道:「我是清河縣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卻才岡子上亂樹林邊,正撞見那大蟲,被我一頓拳腳打死了。」

  兩箇獵戶聽得痴呆了,說道:「怕沒這話?」

  武松道:「你不信時,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跡。」

  兩箇道:「怎地打來?」

  武松把那打大蟲的本事,再說了一遍。兩箇獵戶聽了,又驚又喜,叫攏那十箇鄉夫來。只見這十箇鄉夫,都拿著鋼叉、踏弩、刀、鎗,隨即攏來。武松問道:「他們眾人,如何不隨著你兩箇上山?」

  獵戶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們如何敢上來?」

  一夥十數箇人,都在面前。兩箇獵戶把武松打殺大蟲的事,說向眾人,眾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眾人不信時,我和你去看便了。」

  眾人身邊都有火刀、火石,隨即發出火來,點起五七箇火把。眾人都跟著武松,一同再上岡子來,看見那大蟲做一堆兒死在那裏。眾人見了大喜,先叫一箇去報知本縣里正並該管上戶。這裏五七箇鄉夫,自把大蟲縛了,抬下岡子來。

  到得嶺下,早有七八十人,都鬨將來。先把死大蟲抬在前面,將一乘兜轎抬了武松,逕投本處一箇上戶家來。那戶里正,都在莊前迎接。把這大蟲扛到草廳上。卻有本鄉上戶、本鄉獵戶三二十人,都來相探武松。眾人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

  武松道:「小人是此間鄰郡清河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從滄州回鄉來,昨晚在岡子那邊酒店喫得大醉了,上岡子來,正撞見這畜生。」

  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腳,細說了一遍。眾上戶道:「真乃英雄好漢!」

  眾獵戶先把野味,將來與武松把杯。武松因打大蟲困乏了,要睡。大戶便叫莊客打併客房,且教武松歇息。到天明,上戶先使人去縣裏報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送縣裏去。天明,武松起來洗漱罷,眾多上戶牽一腔羊,挑一擔酒,都在廳前伺候。武松穿了衣裳,整頓巾幘,出到前面,與眾人相見。眾上戶把盞說道:「被這箇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連累獵戶,喫了幾頓限棒。今日幸得壯士來到,除了這箇大害。第一,鄉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侶通行,實出壯士之賜!」

  武松謝道:「非小子之能,託賴眾長上福蔭。」

  眾人都來作賀。喫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蟲,放在虎床上。眾鄉村上戶,都把緞匹花紅來掛與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莊上。一齊都出莊門前來。早有陽穀縣知縣相公,使人來接武松。都相見了,叫四箇莊客,將乘涼轎,來抬了武松。把那大蟲扛在前面,掛著花紅緞匹,迎到陽穀縣裏來。

  那陽穀縣人民,聽得說一箇壯士打死了景陽岡上大蟲,迎喝了來,盡皆出來看,鬨動了那箇縣治。武松在轎上看時,只見亞肩疊背,鬧鬧穰穰,屯街塞巷,都來看迎大蟲。到縣前衙門口,知縣已在廳上專等。武松下了轎,扛著大蟲,都到廳前,放在甬道上。知縣看了武松這般模樣,又見了這箇老大錦毛大蟲,心中自忖道:「不是這箇漢,怎地打的這箇猛虎!」

  便喚武松上廳來。武松去廳前聲了喏,知縣問道:「你那打虎的壯士,你卻說怎生打了這箇大蟲?」

  武松就廳前,將打虎的本事,說了一遍,廳上廳下眾多人等都驚的呆了。知縣就廳上賜了幾杯酒,將出上戶輳的賞賜錢一千貫給與武松。武松稟道:「小人托賴相公的福蔭,偶然僥倖打死了這箇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賞賜?小人聞知這眾獵戶,因這箇大蟲受了相公責罰,何不就把這一千貫給散與眾人去用?」

  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

  武松就把這賞錢在廳上散與眾人獵戶。

  知縣見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舉他,便道:「雖你原是清河縣人氏,與我這陽穀縣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本縣做箇都頭如何?」

  武松跪謝道:「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

  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松做了步兵都頭。眾上戶都來與武松作賀慶喜,連連喫了三五日酒。武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縣去看望哥哥,誰想倒來做了陽穀縣都頭。」

  自此主官見愛,鄉里聞名。

  又過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走出縣前來閒翫,只聽得背後一箇人叫聲:「武都頭,你今日發跡了,如何不看覷我則箇?」

  武松回顧頭來看了,叫聲:「阿呀!你如何卻在這裏?」

  不是武松見了這箇人,有分教,陽穀縣裏,屍橫血染。直教鋼刀響處人頭滾,寶劍揮時熱血流。畢竟叫喚武都頭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