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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2)


  說猶未了,只見遠遠地那個喫打的漢子,換了一身衣服,手裏提著一條朴刀,背後引著三二十個莊客,都是有名的漢子。怎見的,正是叫做:

  長王三,矮李四。急三千,慢八百。笆上糞,屎裏蛆。
  米中蟲,飯內屁。鳥上刺,沙小生。木伴哥,牛筋等。

  這一二十個盡是為頭的莊客,余者皆是村中搗子。都拖槍拽棒,跟著那個大漢,吹風胡哨來尋武松。趕到牆邊見了,指著武松,對那穿鵝黃襖子的大漢道:「這個賊頭陀,正是打兄弟的。」

  那個大漢道:「且捉這廝,去莊裏細細拷打。」

  那漢喝聲「下手!」

  三四十人一發上。可憐武松醉了,掙扎不得,急要爬起來,被眾人一齊下手,橫拖倒拽,捉上溪來。轉過側首牆邊一所大莊院,兩下都是高牆粉壁,垂柳喬松,圍繞著牆院。眾人把武松推搶入去,剝了衣裳,奪了戒刀、包裹,揪過來綁在大柳樹上,教取一束藤條來,細細的打那廝。

  卻纔打得三五下,只見莊裏走出一個人來問道:「你兄弟兩個,又打甚麼人?」

  只見這兩個大漢叉手道:「師父聽稟:兄弟今日和鄰莊三四個相識,去前面小路店裏喫三杯酒,叵耐這個賊行者倒來尋鬧,把兄弟痛打了一頓,又將來攛在水裏,頭臉都磕破了,險些凍死,卻得相識救了回來。歸家換了衣服,帶了人,再去尋他。那廝把我酒肉都喫了,卻大醉倒在門前溪裏;因此捉拿在這裏,細細的拷打。看起這賊頭陀來,也不是出家人,臉上見刺著兩個『金印』,這賊卻把頭髮披下來遮了,必是個避罪在逃的囚徒。問出那廝根原,解送官司理論。」

  這個喫打傷的大漢道:「問他做甚麼!這禿賊打得我一身傷損,不著一兩個月,將息不起。不如把這禿賊一頓打死了,一把火燒了罷,纔與我消得這口恨氣。」

  說罷,拿起藤條,恰待又打,只見出來的那人說道:「賢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這人也象是一個好漢。」

  此時「武行者」心中已自酒醒了,理會得,只把眼來閉了,由他打,只不做聲。那個人先去背上看了杖瘡,便道:「作怪,這模樣想是決斷不多時的疤痕。」

  轉過面前看了,便將手把武松頭髮揪起來,定睛看了,叫道:「這個不是我兄弟武二郎!」

  「武行者」方纔閃開雙眼,看了那人道:「你不是我哥哥!」

  那人喝叫:「快與我解下來,這是我的兄弟。」

  那穿鵝黃襖子的併喫打的盡皆喫驚,連忙問道:「這個行者如何卻是師父的兄弟?」

  那人便道:「他便是我時常和你們說的那景陽岡上打虎的武松。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

  那弟兄兩個聽了,慌忙解下武松來,便討幾件乾衣服,與他穿了,便扶入草堂裏來。武松便要下拜,那個人驚喜相半,扶住武松道:「兄弟酒還未醒,且坐一坐說話。」

  武松見了那人,歡喜上來,酒早醒了五分。討些湯水洗漱了,喫些醒酒之物,便來拜了那人,相敘舊話。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鄆城縣人氏,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武行者」道:「只想哥哥在柴大官人莊上,卻如何來在這裏?兄弟莫不是和哥哥夢中相會麼?」

  宋江道:「我自從和你在柴大官人莊上分別之後,我卻在那裏住得半年。不知家中如何,恐父親煩惱,先發付兄弟宋清歸去。後卻收拾得家中書信說道:『官司一事,全得朱、雷二都頭氣力,已自家中無事,只要緝捕正身;因此已動了個海捕文書,各處追獲。』這事已自慢了。卻有這裏孔太公,屢次使人去莊上問信。後見宋清回家,說道宋江在柴大官人莊上。因此,特地使人直來柴大官人莊上,取我在這裏。此間便是白虎山。這莊便是孔太公莊上。恰纔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兒子,因他性急,好與人廝鬧,到處叫他做『獨火星』孔亮。這個穿鵝黃襖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兒子,人都叫他做毛頭星孔明。因他兩個好習槍棒,卻是我點撥他些個,以此叫我做師父。我在此間住半年了。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風寨走一遭,這兩日方欲起身。我在柴大官人莊上時,只聽得人傳說道兄弟在景陽岡上打了大蟲,又聽知你在陽穀縣做了都頭,又聞鬥殺了西門慶。向後不知你配到何處去。兄弟如何做了行者?」

  武松答道:「小弟自從柴大官人莊上別了哥哥,去到得景陽岡上打了大蟲,送去陽穀縣,知縣就抬舉我做了都頭。後因嫂嫂不仁,與西門慶通奸,藥死了我先兄武大;被武松把兩個都殺了,自首告到本縣,轉發東平府。後得陳府尹一力救濟,斷配孟州。」

  至十字坡,怎生遇見張青、孫二娘;到孟州,怎地會施恩,怎地打了「蔣門神」,如何殺了張都監一十五口,又逃在張青家;「母夜叉」孫二娘教我做了頭陀行者的緣故;過蜈蚣嶺試刀,殺了王道人;至村店喫酒,醉打了孔兄。把自家的事,從頭備細告訴了宋江一遍。孔明、孔亮兩個聽了大驚,撲翻身便拜。武松慌忙答禮道:「卻纔甚是衝撞,休怪休怪!」

  孔明、孔亮道:「我弟兄兩個『有眼不識泰山』,萬望恕罪!」

  「武行者」道:「既然二位相覷武松時,卻是與我烘焙度牒、書信,並行李衣服,不可失落了那兩口戒刀,這串數珠。」

  孔明道:「這個不須足下掛心,小弟已自著人收拾去了,整頓端正拜還。」

  武行者拜謝了。宋江請出孔太公,都相見了。孔太公置酒設席管待,不在話下。

  當晚宋江邀武松同榻,敘說一年有餘的事,宋江心內喜悅。武松次日天明起來,都洗漱罷,出到中堂相會,喫早飯。孔明自在那裏相陪。孔亮捱著痛疼,也來管待。孔太公便叫殺羊宰豬,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幾家街坊親戚,都來相探。又有幾個門下人,亦來謁見。宋江心中大喜。當日筵宴散了,宋江問武松道:「二哥,今欲往何處安身?」

  武松道:「昨夜已對哥哥說了:『菜園子』張青寫書與我,著兄弟投二龍山寶珠寺『花和尚』魯智深那裏入夥。他也隨後便上山來。」

  宋江道:「也好。我不瞞你說,我家近日有書來,說道清風寨知寨『小李廣』花榮,他知道我殺了閻婆惜,每每寄書來與我,千萬教我去寨裏住幾時。此間又離清風寨不遠,我這兩日正待要起身去。因見天氣陰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裏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

  武松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帶攜兄弟投那裏去住幾時!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發心,只是投二龍山落草避難。亦且我又做了頭陀,難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設疑,倘或有些決撒了,須連累了哥哥——便是哥哥與兄弟同死同生,也須累及了花榮山寨不好。只是由兄弟投二龍山去了罷。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尋訪哥哥未遲。」

  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歸順朝廷,皇天必祐。若如此行,不敢苦勸,你只相陪我住幾日了去。」

  自此,兩個在孔太公莊上,一住過了十日之上,宋江與武松要行,孔太公父子,那裏肯放。又留住了三五日,宋江堅執要行,孔太公只得安排筵席送行。管待一日了,次日將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並帶來的度牒、書信、界箍、數珠、戒刀、金銀之類,交還武松。又各送銀五十兩,權為路費。宋江推卻不受,孔太公父子那裏肯,只顧將來拴縛在包裹裏。宋江整頓了衣服器械;武松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帶上鐵界箍,掛了人頂骨數珠,跨了兩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裏。宋江提了朴刀,懸口腰刀,帶上氈笠子,辭別了孔太公。孔明、孔亮叫莊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直送了二十餘里路,拜辭了宋江、「武行者」兩個。宋江自把包裹背了,說道:「不須莊客遠送,我自和武兄弟去。」

  孔明、孔亮相別,自和莊客歸家,不在話下。只說宋江和武松兩個,在路上行著,於路說些閒話,走到晚,歇了一宵。次日早起,打夥又行。兩個喫罷飯,又走了四五十里,卻來到一市鎮上,地名喚做瑞龍鎮,卻是個三岔路口。宋江借問那裏人道:「小人們欲投二龍山、清風鎮上,不知從那條路去?」

  那鎮上人答道:「這兩處不是一條路去了。這裏要投二龍山去,只是投西落路;若要投清風鎮去,須用投東落路,過了清風山便是。」

  宋江聽了備細,便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這裏喫三杯相別。」

  詞寄《浣溪沙》,單題別意:

  握手臨期話別難,山林景物正闌珊,壯懷寂寞客囊殫。
  旅次愁來魂欲斷,郵亭宿處鋏空彈,獨憐長夜苦漫漫。

  「武行者」道:「我送哥哥一程,方卻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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