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古典文學 > 水滸全傳 | 上頁 下頁
第四十回 梁山泊好漢劫法場 白龍廟英雄小聚義(2)


  次日,蔡九知府陞廳,便叫當案孔目來吩咐道:「快教疊了文案,把這宋江、戴宗的供狀招款粘連了。一面寫下犯由牌,教來日押赴市曹,斬首施行。自古謀逆之人,決不待時,斬了宋江,戴宗,免致後患。」

  當案卻是黃孔目,本人與戴宗頗好,卻無緣便救他,只替他叫得苦。當日稟道:「明日是個國家忌日,後日又是七月十五日中元之節,皆不可行刑。大後日亦是國家景命。直至五日後,方可施行。」

  一者天幸救濟宋江,二乃梁山泊好漢未至。

  蔡九知府聽罷,依准黃孔目之言。直待第六日早辰,先差人去十字路口,打掃了法場,飯後點起土兵和刀仗劊子,約有五百餘人,都在大牢門前伺候。巳牌時候,獄官稟了知府,親自來做監斬官。黃孔目只得把犯由牌呈堂,當廳判了兩個斬字,便將片蘆席貼起來。江州府眾多節級牢子雖然和戴宗、宋江過得好,卻沒做道理救得他,眾人只替他兩個叫苦。

  當時打扮已了,就大牢裏把宋江、戴宗兩個捆扎起;又將膠水刷了頭髮,綰個鵝梨角兒,各插上一朵紅綾子紙花;驅至青面聖者神案前,各與了一碗長休飯、永別酒。喫罷,辭了神案,漏轉身來,搭上利子。六七十個獄卒早把宋江在前,戴宗在後,推擁出牢門前來。宋江和戴宗兩個面面廝覷,各做聲不得。宋江只把腳來跌。戴宗低了頭只嘆氣。江州府看的人,真乃壓肩疊背,何止一二千人。但見:

  愁雲荏苒,怨氣氛氳。
  頭上日色無光,四下悲風亂吼。
  纓鎗對對,數聲鼓響喪三魂;
  棍棒森森,幾下鑼鳴催七魄。
  犯由牌高貼,人言此去幾時回;
  白紙花雙搖,都道這番難再活。
  長休飯,顙內難吞;
  永別酒,口中怎嚥!
  猙獰劊子仗鋼刀,醜惡押牢持法器。
  皂纛旗下,幾多魍魎跟隨;
  十字街頭,無限強魂等候。
  監斬官忙施號令,仵作子準備扛屍。

  劊子叫起惡殺都來,將宋江和戴宗前推後擁,押到市曹十字路口,團團鎗棒圍住,把宋江面南背北,將戴宗面北背南,箇箇納坐下,只等午時三刻,監斬官到來開刀。那眾人仰面看那犯由牌上寫道:「江州府犯人一名,宋江,故吟反詩,妄造妖言,結連梁山泊強寇,通同造反,律斬。犯人一名,戴宗,與宋江暗遞私書,勾結梁山泊強寇,通同謀叛,律斬。監斬官江州府知府蔡某。」

  那知府勒住馬,只等報來。

  只見法場東邊一夥弄蛇的丐者,強要挨入法場裏看,眾土兵趕打不退。正相鬧間,只見法場西邊一夥使槍棒賣藥的,也強挨將入來。土兵喝道:「你那夥人好不曉事,這是那裏,強挨入來要看。」

  那夥使鎗棒的說道:「你倒鳥村,我們衝州撞府,那裏不曾去,到處看出人。便是京師天子殺人,也放人看。你這小去處,砍得兩個人,鬧動了世界,我們便挨入來看一看。打甚麼鳥緊!」

  正和土兵鬧將起來,監斬官喝道:「且趕退去,休放過來。」

  鬧猶未了,只見法場南邊一夥挑擔的腳夫,又要挨將入來,土兵喝道:「這裏出人,你挑那裏去?」

  那夥人說道:「我們挑東西送與知府相公去的,你們如何敢阻當我?」

  土兵道:「便是相公衙裏人,也只得去別處過一過。」

  那夥人就歇了擔子,都掣了匾擔,立在人叢裏看。只見法場北邊一夥客商,推兩輛車子過來,定要挨入法場上來。土兵喝道:「你那夥人那裏去?」

  客人應道:「我們要趕路程,可放我等過去。」

  土兵道:「這裏出人,如何肯放你?你要趕路程,從別路過去。」

  那夥客人笑道:「你倒說的好。俺們便是京師來的人,不認得你這裏鳥路,只是從這大路走。」

  土兵那裏肯放,那夥客人齊齊地挨定了不動,四下裏吵鬧不住,這蔡九知府見禁治不得。又見這夥客人都盤在車子上立定了看。

  沒多時,法場中間人分開處,一個報道一聲:「午時三刻!」

  監斬官便道:「斬訖報來。」

  兩勢下刀棒劊子,便去開枷,行刑之人,執定法刀在手。說時遲,一個個要見分明;那時快,鬧攘攘一齊發作。只見那夥客人在車子上聽得「斬」字,數內一個客人便向懷中取出一面小鑼兒,立在車子上噹噹地敲得兩三聲,四下裏一齊動手。有詩為證:

  閒來乘興入江樓,渺渺煙波接素秋。
  呼酒謾澆千古恨,吟詩欲瀉百重愁。
  鴈書不遂英雄志,失腳翻成狴犴囚。
  搔動梁山諸義士,一齊雲擁鬧江州。

  又見十字路口茶坊樓上一個虎形黑大漢,脫得赤條條的,兩隻手握兩把板斧,大吼一聲,卻似半天起個霹靂,從半空中跳將下來。手起斧落,早砍翻了兩個行刑的劊子,便望監斬官馬前砍將來。眾土兵急待把鎗去搠時,那裏攔當得住,眾人且簇擁蔡九知府逃命去了。

  只見東邊那夥弄蛇的丐者,身邊都掣出尖刀,看著土兵便殺;西邊那夥使鎗棒的,大發喊聲,只顧亂殺將來,一派殺倒土兵獄卒;南邊那夥挑擔的腳夫,掄起匾擔,橫七豎八,都打翻了土兵和那看的人;北邊那夥客人,都跳下車來,推過車子,攔住了人。兩個客商鑽將入來,一個背了宋江,一個背了戴宗;其余的人,也有取出弓箭來射的,也有取出石子來打的,也有取出標鎗來標的。原來扮客商的這夥,便是晁蓋、花榮、黃信、呂方、郭盛;那夥扮使鎗棒的,便是燕順、劉唐、杜遷、宋萬;扮挑擔的,便是朱貴、王矮虎、鄭天壽、石勇;那夥扮丐者的,便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勝——這一行梁山泊共是十七個頭領到來,帶領小嘍囉一百余人,四下裏殺將起來。

  只見那人叢裏那個黑大漢,掄兩把板斧,一味地砍將來,晁蓋等卻不認得,只見他第一個出力,殺人最多。晁蓋猛省起來:戴宗曾說一個「黑旋風」李逵,和宋三郎最好,是個莽撞之人。晁蓋便叫道:「前面那好漢,莫不是‘黑旋風’?」

  那漢那裏肯應,火雜雜地掄著大斧,只顧砍人。晁蓋便叫背宋江、戴宗的兩個小嘍囉,只顧跟著那黑大漢走。當下去十字街口,不問軍官百姓,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推倒傾翻的,不計其數。眾頭領撇了車輛擔仗,一行人盡跟了黑大漢,直殺出城來;背後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四張弓箭,飛蝗般望後射來。那江州軍民百姓,誰敢近前?這黑大漢直殺到江邊來,身上血濺滿身,兀自在江邊殺人。晁蓋便挺朴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傷人。」

  那漢那裏來聽叫喚,一斧一個,排頭兒砍將去。約莫離城沿江上也走了五七里路,前面望見盡是淘淘一派大江,卻無了旱路。晁蓋看見,只叫得苦。那黑大漢方纔叫道:「不要慌,且把哥哥背來廟裏。」

  眾人都來看時,靠江邊一所大廟,兩扇門緊緊閉著。黑大漢兩斧砍開,便搶入來。晁蓋眾人看時,兩邊都是老檜蒼松,林木遮映,前面牌額上四個金書大字,寫道:「白龍神廟」。小嘍囉把宋江、戴宗背到廟裏歇下,宋江方纔敢開眼,見了晁蓋等眾人,哭道:「哥哥,莫不是夢中相會?」

  晁蓋便勸道:「恩兄不肯在山,致有今日之苦。這個出力殺人的黑大漢是誰?」

  宋江道:「這個便是叫做‘黑旋風’李逵。他幾番就要大牢裏放了我,卻是我怕走不脫,不肯依他。」

  晁蓋道:「卻是難得這個人出力最多,又不怕刀斧箭矢。」

  花榮便叫:「且將衣服與俺二位兄長穿了。」

  正相聚間,只見李逵提著雙斧,從廊下走出來。宋江便叫住道:「兄弟那裏去?」

  李逵應道:「尋那廟祝,一發殺了,叵耐那廝不來接我們,倒把鳥廟門閉上了。我指望拿他來祭門,卻尋那廝不見。」

  宋江道:「你且來,先和我哥哥頭領相見。」

  李逵聽了,丟了雙斧,望著晁蓋跪了一跪,說道:「大哥休怪鐵牛麤鹵。」

  與眾人都相見了,卻認得朱貴是同鄉人,兩個大家歡喜。花榮便道:「哥哥,你教眾人只顧跟著李大哥走,如今來到這裏,前面又是大江口截住,斷頭路了,卻又沒一隻船接應,倘或城中官軍趕殺出來,卻怎生迎敵?將何接濟?」

  李逵便道:「不要慌,我與你們再殺入城去,和那個鳥蔡九知府一發都砍了便走。」

  戴宗此時方纔甦醒,便叫道:「兄弟,使不得莽性,城裏有五七千軍馬,若殺入去,必然有失。」

  阮小七便道:「遠望隔江,那裏有數隻船在岸邊,我兄弟三個赴水過去,奪那幾隻船過來載眾人如何?」

  晁蓋道:「此計是最上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