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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假李逵剪徑劫單人 黑旋風沂嶺殺四虎(1)


  話說李逵道:「哥哥,你且說那三件事。」

  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沂水縣搬取母親,第一件,逕回,不可喫酒;第二件,因你性急,誰肯和你同去?你只自悄悄地取了娘便來;第三件,你使的那兩把板斧,休要帶去,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

  李逵道:「這三件事,有甚麼依不得?哥哥放心,我只今日便行,我也不住了。」

  當下李逵拽扎得爽利,只跨一口腰刀,提條朴刀,帶了一錠大銀,三五個小銀子,喫了幾杯酒,唱個大喏,別了眾人,便下山來,過金沙灘去了。

  晁蓋、宋江與眾頭領送行已罷,回到大寨裏聚義廳上坐定。宋江放心不下,對眾人說道:「李逵這個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眾兄弟們,誰是他鄉中人?可與他那裏探聽個消息。」

  杜遷便道:「只有朱貴原是沂州沂水縣人,與他是鄉裏。」

  宋江聽罷,說道:「我卻忘了。前日在白龍廟聚會時,李逵已自認得朱貴是同鄉人。」

  宋江便著人去請朱貴,小嘍囉飛報下山來,直至店裏,請的朱貴到來。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鄉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為此不肯差人與他同去,誠恐路上有失。今知賢弟是他鄉中人,你可去他那裏探聽,走一遭。」

  朱貴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縣人,現在一個兄弟喚做朱富,在本縣西門外開著個酒店。這李逵他是本縣百丈村董店東住。有個哥哥,喚做李達,專與人家做長工。這李逵自小凶頑,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歸。如今著小弟去那裏探聽也不妨,只怕店裏無人看管。小弟也多時不曾還鄉,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

  宋江道:「這個看店,不必你懮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暫管幾時。」

  朱貴領了這言語,相辭了眾頭領下山來。便走到店裏,收拾包裹,交割鋪面與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

  這裏宋江與晁蓋在寨中,每日筵席,飲酒快樂,與吳學究看習天書,不在話下。

  且說李逵獨自一個離了梁山泊,取路來到沂水縣界。於路,李逵端的不喫酒,因此不惹事,無有話說。行至沂水縣西門外,見一簇人圍著榜看,李逵也立在人叢中,聽得讀道:「榜上第一名正賊宋江,係鄆城縣人;第二名從賊戴宗,係江州兩院押獄;第三名從賊李逵,係沂州沂水縣人。」

  李逵在背後聽了,正待指手畫腳,沒做奈何處,只見一個人搶向前來,攔腰拘住,叫道:「張大哥,你在這裏做甚麼?」

  李逵扭過身看時,認得是「旱地忽律」朱貴。李逵問道:「你如何也來在這裏?」

  朱貴道:「你且跟我來說話。」

  兩個一同來西門外近村一個酒店內,直入到後面一間靜房中坐了。朱貴指著李逵道:「你好大膽!那榜上明明寫著賞一萬貫錢捉宋江,五千錢捉戴宗,三千錢捉李逵,你卻如何立在那裏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只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來,又怕你到這裏做出怪來,續後特使我趕來探聽你的消息。我遲下山來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日纔到這裏?」

  李逵道:「便是哥哥吩咐,教我不要喫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你如何認得這個酒店裏?你是這裏人,家在那裏住?」

  朱貴道:「這個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裏。我原是此間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錢,就於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

  又叫兄弟朱富來與李逵相見了。朱富置酒管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吩咐,教我不要喫酒,今日我已到鄉裏了,便喫兩碗兒,打甚麼鳥緊?」

  朱貴不敢阻當他,由他喫。

  當夜直喫到四更時分,安排些飯食,李逵喫了,趁五更曉星殘月,霞光明朗,便投村裏去。朱貴吩咐道:「休從小路去,只從大朴樹轉彎,投東大路,一直往百丈村去,便是董店東;快取了母親來,和你早回山寨去。」

  李逵道:「我自從小路去,卻不近,大路走,誰耐煩?」

  朱貴道:「小路走,多大蟲,又有乘勢奪包裹的剪徑賊人。」

  李逵應道:「我卻怕甚鳥!」

  戴上氈簽兒,提了朴刀,跨了腰刀,別了朱貴、朱富,便出門投百丈村來。

  約行了數十里,天色漸漸微明,去那露草之中,趕出一只白兔兒來,望前路去了。李逵趕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

  有詩為證:

  山徑崎嶇靜復深,西風黃葉滿疏林。
  偶因逐兔過前界,不記倉忙行路心。

  正走之間,只見前面有五十來株大樹叢雜,時值新秋,葉兒正紅。李逵來到樹林邊廂,只見轉過一條大漢,喝道:「是會的留下賀路錢,免得奪了包裹。」

  李逵看那人時,戴一頂紅絹抓﹛髟角﹜兒頭巾,穿一領粗布衲襖,手裏拿著兩把板斧,把黑墨搽在臉上。李逵見了,大喝一聲:「你這廝是甚麼鳥人?敢在這裏剪徑!」

  那漢道:「若問我名字,嚇碎你心膽,老爺叫做‘黑旋風’。你留下買路錢並包裹,便饒了你性命,容你過去。」

  李逵大笑道:「沒你娘鳥興!你這廝是甚麼人?那裏來的?也學老爺名目,在這裏胡行。」

  李逵挺起手中朴刀,來奔那漢,那漢那裏抵當得住,卻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朴刀,搠翻在地,一腳踏住胸脯,喝道:「認得老爺麼?」

  那漢在地下叫道:「爺爺,饒恁孩兒性命。」

  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漢‘黑旋風’李逵,便是你這廝辱莫老爺名字。」

  那漢道:「小人雖然姓李,不是真的‘黑旋風’。為是爺爺江湖上有名目,提起好漢大名,神鬼也怕;因此小人盜學爺爺名目,胡亂在此剪徑。但有孤單客人經過,聽得說了‘黑旋風’三個字,便撇了行李,逃奔了去,以此得這些利息,實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賤名叫做李鬼,只在這前村住。」

  李逵道:「叵耐這廝無禮,卻在這裏奪人的包裹行李,壞我的名目,學我使兩把板斧,且教他先喫我一斧。」

  劈手奪過一把斧來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爺爺殺我一個,便是殺我兩個。」

  李逵聽得,住了手問道:「怎的殺你一個,便是殺你兩個?」

  李鬼道:「小人本不敢剪徑,家中因有個九十歲的老母,無人養贍,因此小人單題爺爺大名唬嚇人,奪些單身的包裹,養贍老母;其實並不曾敢害了一個人。如今爺爺殺了小人,家中老母必是餓殺。」

  李逵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聽的說了這話,自肚裏尋思道:「我特地歸家來取娘,卻倒殺了一個養娘的人,天地也不祐我。罷,罷,我饒了你這廝性命。」

  放將起來,李鬼手提著斧,納頭便拜。李逵道:「只我便是真‘黑旋風’,你從今已後,休要壞了俺的名目。」

  李鬼道:「小人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業,再不敢倚著爺爺名目,在這裏剪徑。」

  李逵道:「你有孝順之心,我與你十兩銀子做本錢,便去改業。」

  李逵便取出一錠銀子,把與李鬼,拜謝去了。

  李逵自笑道:「這廝卻撞在我手裏。既然他是個孝順的人,必去改業,我若殺了他,也不合天理。我也自去休。」

  拿了朴刀,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來。詩曰:

  李逵迎母卻逢傷,李鬼何曾為養娘。
  可見世間忠孝處,事情言語貴參詳。

  走到巳牌時分,看看肚裏又饑又渴,四下裏都是山徑小路,不見有一個酒店飯店。正走之間,只見遠遠在山凹裏露出兩間草屋。李逵見了,奔到那人家裏來,只見後面走出一個婦人來,髽髻鬢邊插一簇野花,搽一臉胭脂鉛粉。李逵放下朴刀道:「嫂子,我是過路客人,肚中饑餓,尋不著酒食店,我與你一貫足錢,央你回些酒飯喫。」

  那婦人見了李逵這般模樣,不敢說沒,只得答道:「酒便沒買處,飯便做些與客人喫了去。」

  李逵道:「也罷。只多做些個,正肚中饑出鳥來。」

  那婦人道:「做一升米不少麼?」

  李逵道:「做三升米飯來喫。」

  那婦人向廚中燒起火來,便去溪邊淘了米,將來做飯。李逵卻轉過屋後山邊來淨手,只見一個漢子攧手攧腳從山後歸來。李逵轉過屋後聽時,那婦人正要上山討菜,開後門,見了,便問道:「大哥,那裏閃朒了腿?」

  那漢子應道:「大嫂,我險些兒和你不廝見了,你道我晦鳥氣麼?指望出去等個單身的過,整整等了半個月,不曾發市,甫能今日抹著一個,——你道是誰?原來正是那真‘黑旋風’。卻恨撞著那驢鳥,我如何敵得他過?倒喫他一朴刀,搠翻在地,定要殺我,喫我假意叫道:『你殺我一個,卻害了我兩個。』他便問我緣故,我便告道:『家中有個九十歲的老娘,無人養贍,定是餓死。』那驢鳥真個信我,饒了我性命,又與我一個銀子做本錢,教我改了業養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趕將來,且離了那林子裏僻靜處睡了一回,從後山走回家來。」

  那婦人道:「休要高聲。卻纔一個黑大漢來家中,教我做飯,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門前坐地,你去張一張看。若是他時,你去尋些麻藥來,放在菜內,教那廝喫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卻對付了他,謀得他些金銀,搬往縣裏住,去做些買賣,卻不強似在這裏剪徑!」

  李逵已聽得了,便道:「叵耐這廝,我倒與了他一個銀子,又饒了性命,他倒又要害我。這個正是情理難容。」

  一轉踅到後門邊。這李鬼恰待出門,被李逵劈﹛髟角﹜揪住,那婦人慌忙自望前門走了。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邊掣出腰刀,早割下頭來。拿著刀,卻奔前門尋那婦人時,正不知走那裏去了。再入屋內來,去房中搜看,只見有兩個竹籠,盛些舊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銀兩並幾件釵環,李逵都拿了;又去李鬼身邊搜了那錠小銀子,都打縛在包裹裏。卻去鍋裏看時,三升米飯早熟了,只沒菜蔬下飯。李逵盛飯來喫了一回,看看自笑道:「好癡漢,放著好肉在面前,卻不會喫。」

  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兩塊肉來,把些水洗淨了,灶裏抓些炭火來便燒。一面燒,一面喫,喫得飽了,把李鬼的尸首拖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自投山路裏去了。

  比及趕到董店東時,日已平西。逕奔到家中,推開門,入進裏面,只聽得娘在床上問道:「是誰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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