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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五夜無欺敢留髡以飲(2)


  縣尊道:「賢契不必著急。本縣有一個門子,叫做單佑,專會飛簷走壁,鑽穴逾牆。近本縣知道了,正要革役,治他之罪。今賢契既有此不明不白之事,待本縣怒他之罪,叫他暗暗一窺,貞淫之情,便可立判矣。」

  過公子道:「若果如此,使他醜不能遮,則深感老父母用情矣。」

  縣尊因差人叫將單佑帶到。縣尊點點頭,叫他跪在面前,吩咐道:「你的過犯,本該革役責罪的。今有一事差你,你若訪得明白,我就恕你不究了。」

  單佑連連磕頭道:「既蒙大恩開豁,倘有差遣,敢不盡心?」

  縣尊道:「南門裡水侍郎老爺府裡,你認得麼?」

  單佑道:「小的認得。」

  縣尊道:「他家小姐,留了個鐵公子在家養病,不知是為公,還是為私?你可去窺探個明白來回我,我便恕你前罪?決不食言。倘訪不的確,或蒙朧欺騙,又別生事端,則你也莫想活了!」

  單佑又連連磕頭道:「小的怎敢!」

  縣尊因叫差人放了單佑去了。正是:

  青天不睹覆盆下,廚中方知靈鯉心。
  莫道鑽窺非美事,不然何以別貞淫?

  過公子見縣尊差了單佑去打聽,因辭謝了,回家去候信不題。卻說這單佑領了縣主之命,不敢怠慢,因悄悄走到水府,前後看明的確。捱到人靜之時,便使本事,揀低矮僻靜處,扒了進去,悄悄踅到廚房外打聽。只見廚房裡說:「整酒到大廳上,與鐵相公起病。」

  因又悄悄的踅到大廳上來。只見大廳上,小姐自立在那裡,吩咐人收拾。他又悄悄從廳背後屏門上,輕輕扒到正樑高頭,縮做一團蹲下,卻窺視下面。

  只見水小姐叫家人直在大廳的正中間,垂下一掛珠簾,將東西隔做兩半。東半邊簾外,設了一席酒,高高點著一對明燭,是請鐵相公坐的。西半邊簾內,也設了一席酒,卻不點燈火,是水小姐自坐陪的。西邊簾裡黑暗,卻看見東邊簾外;東邊簾外明亮,卻看不見西邊簾裡。又在東西簾前,各鋪下一張紅氈毯,以為拜見之用。又叫兩個家人,在東邊伺候,又教兩個僕婦,立在簾中間,兩邊傳命。內外斟酒上菜,俱是丫鬟。諸色打點停當,方叫小丹請相公出來。

  原來鐵公子本是個硬漢子,只因被泄藥病倒,故支撐不來。今靜養了五六日,又得冰心小姐藥餌斟酌,飲食調和,不覺精神漸漸健旺起來,與舊相似。冰心小姐以為所謀得遂,滿心歡喜,故治酒與他起病。鐵公子見請,忙走出房來,看見冰心小姐垂簾設席,井井有條,不獨心下感激,又十分起敬。因立在東邊紅氈上,叫僕婦傳話,請小姐拜謝。僕婦還未及答應,只聽得簾內冰心小姐,早朗朗的說道:「賤妾水冰心,多蒙公子雲天高誼,從虎口救出,其洪恩不減天地父母;況又在公堂之上,親承垂諭。本不當作此虛設防嫌,但念家嚴遠戍邊庭,公子與賤妾,又皆未有室家,正在嫌疑之際。今屈公子下榻于此,又適居指視示之地,萬不得已,設此世法周旋,聊以代雲長之明燭,乞公子勿哂勿罪。」

  鐵公子道:「小姐處身涉世,經權並用;待人接物,情理交孚。屈指古今閨閣之秀,從來未有。即如我鐵中玉,陷於奸術,惟待斃耳。設使小姐于此時,無燭照之明,則不知救;無潛移之術,則不能救;無自信之心,則不敢救。惟小姐獨具千古的靈心俠膽、卓識遠謀,不動聲色出我鐵中玉于湯火之中,而鬼神莫測,真足令劇孟寒心,朱家袖手。故致我垂死之身,得全生於此。大恩厚德,實無以報。請小姐台坐,受我鐵中玉一拜。」

  冰心小姐道:「惟妾受公子之恩,故致公子被奸人之害。今幸公子萬安,止可減妾罪一二,何敢言德?妾正有一拜,拜謝公子。」

  說完,兩人隔著簾子,各拜了四拜,方才起來。

  冰心小姐就滿斟一杯,叫丫鬟送到公子席上,請公子坐下。鐵公子也斟了一杯,叫丫鬟捧入簾內,回敬冰心小姐。二人坐下,飲不到三巡,冰心小姐就問道:「前日公子到此,不知原為何事?」

  鐵公子道:「我學生到此,原無正事。只因在京中,為家父受屈下獄,一時憤怒,打入大夬侯養閑堂禁地,救出搶去女子,證明其罪,朝廷將大夬侯幽閉三年,結此一 仇。家父恐有他變,故命我遊學以避之。不期遊到此處,又觸怒了這個賊壞知縣,他要害我性命。卻虧小姐救了,又害我不得,只怕他到要被我害了。我明日就打上堂去,問他一個為民父母,受朝廷大俸大祿,不為民伸冤理屈,怎反為權門不肖做鷹犬以陷人?先羞辱他一場,叫士民恥笑,然後去見撫台,要撫台參他拿問,以泄我胸中之憤。撫台與家父同年,料必聽從。」

  冰心小姐道:「若論縣尊設謀害人,參他也不為過。前日拿在公堂之上,被公子辱放一番,殊覺損威,也未免懷恨。況且當今『勢利』二字,又為居官小人常態。他見家嚴被謫,又過學士有入閣之傳,故不得不逢迎其子耳。但念他燈窗煩苦,科甲艱難,今一旦參之泄忿,未免亦為快心之過舉。況公子初時唐突縣公,蹤跡近於粗豪;庇護妾身,行事又涉乎苟且。彼風塵俗眼,豈知英雄作用,別出尋常?願公子姑置不與較論,彼久自察知公子與賤妾,磨不磷,涅不淄,自應愧悔其妄耳。」

  鐵公子聽了,幡然正色道:「我鐵中玉一向憑著公心是非,敢作敢為,遂以千秋俠烈自負,不肯讓人。今聞小姐高論,始知我鐵中玉從前所為,皆血氣之勇,非仁義之勇。惟我以血氣交人,故人亦以毒害加我。回思縣公之加害,實我血氣所自取耳。今蒙小姐嘉誨,誓當折節受教,決不敢再逞狂奴故態矣,何幸如之!由此想來,水小姐不獨是鐵中玉之恩人,實又是我鐵中玉之良師矣!」

  說到快處,斟滿而飲。

  冰心小姐道:「公子義俠,出之天性,或操或縱,全無成心,天地之量,不過如此。賤妾妄芻蕘,有何裨益。殷殷勸勉者,不過欲為縣父母謝過耳。」

  鐵公子道:「我鐵中玉既承小姐開示,自當忘情於縣公。但還有一說,只怕縣公畏疑顧忌,轉不能忘情於我。他雖不能忘情於我,卻又無法奈何於我,勢必至汙議小姐,以誣我之罪。雖以小姐白璧無瑕,何畏乎青蠅,然青蠅日集,亦可憎耳。我鐵中玉居此,與青蠅何異乎?幸蒙調護,賤體已平,明日即當一行長往,以杜小人讒口。」

  冰心小姐道:「賤妾與公子,于禮原不應相接,今犯嫌疑,移公子下榻者,以公子恩深,病重勢危也。今既平復,則去留一聽公子,妾何敢強留。強留雖不敢,然決之明日,亦覺太促,請以三日為期,則恩與義兼盡矣。不識公子以為然否?」

  鐵公子道:「小姐斟酌合宜,敢不聽從。」

  說罷,眾丫鬟送酒。

  鐵相公又飲了數杯,微有酒意,心下欣暢,因說道:「我鐵中玉,遠人也。肺腑隱衷,本不當穢陳于小姐之前,然明鏡高懸,又不敢失照,因不避瑣瑣。念我鐵中玉,行年二十,賴父母蔭庇,所奉明師良友亦不為少,然從無一人,能發快論微言,足服我鐵中玉之心。今不知何幸,無意中得逢小姐,凡我意中,皆在小姐言下。真所謂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若能朝夕左右,以聞所未聞,固本願也。然惟男女有別,不敢輕請,明日又將馳去,是舍大道而入迷途,無限疑慮,竊願有請,不識可敢言否?」

  冰心小姐道:「問道于盲,雖公子未能免誚。然聖人不廢芻蕘之采詢也,況公子之疑義,定有妙理,幸不惜下詢,以廣孤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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