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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秦叔寶回官受笞責 賈潤甫接客惹疑猜(1)


  詞曰:

  相逢笑解征鞍,共盤桓。說甚天涯隔越,路漫漫。
  把金樽,浮綠醑,莫教幹。不盡心中情事,夜將闌。
  ——右《相見歡》

  「莫言前路無知己,天下何人不識君」。豪傑見豪傑,自然意氣相投,彼此沒個初相見嫌疑,也沒貧富貴賤的色相。單雄信一干共十三人好漢,掌燈飲酒,這一番酒興都有些闌殘了。各人好惡不同,愛飲的,樓上燈下,殘肴剩酒,行令猜拳;受不得勞碌的,叫手下打了鋪蓋客房中好去睡了。又有幾個高興的,出了酒店,夜深月色微明,攜手在桑林裡面,聚相逢間闊之情。樓上吃酒的張公瑾、白顯道、史大奈,原是酒友,因大奈打擂臺,在幽州做官間別久了,要吃酒敘話。那童佩之、金國俊,日間被程咬金殺敗了一陣,骨軟筋酥。柴嗣昌也是驕貴慣了的人,先去睡了。單雄信、尤員外、王伯當、李玄邃、尉遲南這五個人,在桑林中說話良久,也都先後睡了。到五鼓起身,進齊州。

  這義桑村,離州四十裡路,五更起身,行二十裡路天明。到城中,還有二十裡路,就有許多人迎接住了。不是叔寶有人來迎,卻是齊州城開牙行經紀人家接客的後生。各行人家,口內招呼,有糶糴米糧販賣羅段,西馬北布,木植等行,亂扯行李。雄信在馬上吩咐眾人:「不要亂扯,我們自有 舊主人家。西門外鞭杖行賈家店,是我們舊主。」

  元來賈潤甫開鞭杖行,雄信西路有馬往山東來賣,都在賈家下。如今都也有兩個後生在內,說起就認得是單員外。「呀!是單爺。小的就是賈家店來的了。」

  雄信道:「著一個引行李緩走。著一個通報你主人。」

  卻說賈潤甫,原也是秦叔寶好友,侵晨起來,書房裡收拾禮物,寫禮單行款。明日與秦母拜夀。後生走將進來道:「啟老爹,潞州單爺同一二十位老爹,都到了。」

  賈潤甫笑道:「單二哥同眾朋友,今日趕到此間,也為明日拜夀來的,少不得我做主人,把這禮物且收過去,不得自家拜夀了,畢竟要隨班行禮。」

  吩咐廚下庖人:「客人眾了,先擺十來桌下馬飯,用家中便菜。」

  叫管事的人:「城中去買時新果品,精緻的肴饌,正席的酒,也只是十桌罷。手下人雖多,多把些酒與他們吃。叫班吹鼓手來,壯觀壯觀。」

  自己換了衣服,出門降級迎接。雄信諸友,將入街頭,都下馬步行,車輛馬匹俱隨後。賈潤甫在大街迎住,雄信讓眾友先進,進了三重門裡,都是大廳。手下搬車輛行囊進客房,馬摘鞍轡,都槽頭上料。若是第二個人家,人便容不得,容不得這些大馬。這馬多有千里龍駒,韁口大,同不得槽,有一匹馬,卻就要一間馬房。虧他是個鞭杖行人家,容得這些馬匹。眾人大廳鋪拜氈,故舊敘禮對拜。不曾相會的,引手通名,各致殷懃。坐下點茶,擺下馬飯,雄信卻等不得,叫道:「賈潤甫,可好今日就將叔寶請到尊府來,先相會一會;不然明日偶然就去,使主人措辦不及我們的酒食。」

  賈潤甫想道:「今日卻是個雙日,叔寶為響馬的事,府中該比較。他是個多情的人,聞雄信到此,把公事誤了,少不得來相會。我不知道他有這件事,請他也罷了;我知道他有這件事,又去請他,教他事出兩難。」

  人又多,不便說話,只得糊塗答應道:「我就叫人去請。」

  又向眾人道:「單二哥一到捨下,就叫小弟差人去請秦大哥了,只怕就來了。」

  賈潤甫為何說此一句?恐怕眾朋友吃過飯到街坊頑耍,曉得裡面有兩個不尷尬的人,故說秦大哥就來,使眾人安心等候,擺酒吃就罷了。正是:

  筵開玳瑁留知己,酒泛葡萄醉故人。

  不說賈潤甫盛設留賓,卻說叔寶自當日被這幹公人攀了下來,樊建威也只說他有本領,會得捉賊,可以了得這樁公事,也無意害他。不知若說叔寶馬上一槍一刀的本事,也便沒有敵手;若論緝聽的事,也只平常。況且沒天理的人,還去拿兩個蹤跡可疑的人夾打他,遮蓋兩卯,他又不肯幹這樣事,甘著與眾人同比。就是樊建威,心上甚過不去,要出脫他去,那劉刺史也不肯放,除是代劉刺史賠這宗贓銀,或者他心裡喜歡,把這宗事懈了去。這幹人也拿不出三千銀子,只得隨卯進去比較,捱板兒罷了。這番末限,叔寶同五十三人進府。劉知府著惱,升堂也遲,巳牌時候才開門。秦瓊帶一干人進府,進儀門,禁子扛兩捆竹片進去。儀門關了,問秦瓊:「響馬可有蹤跡?」

  答應:「沒有蹤跡。」

  劉刺史便紅了張臉道:「豈有幾個月中,捱不出兩個響馬的理?分明你這幹與他烹分了,把這身子在這裡捱,害我老爺在這裡措置賠他。」

  不由分說,拔簽就打。五十四家親戚朋友鄰舍,都到府前來看,大門裡外,都塞滿了。他這比較,卻不是打一個,就放一個出來。他直等打完了,動筆轉限,一齊發出。五十四人,每人三十板,共打一千六百二十板子。直到日已沉西,才打得完。正是:

  一部鼓吹喧白晝,幾人冤恨泣黃昏。

  一聲開門出來,外邊親友哭哭啼啼的迎接,那裡面攙的、扶的、背的、抱的都出來了。出了大門,各人相邀,也有往店中去的,也有歸家飲酒暖痛的。只有叔寶,他比別人不同,經得打,渾身都是虯筋板肋,若把腿伸一伸,竹片震裂,執刑的虎口皆碎。叔寶不肯難為那些人,倒把氣平將下來,讓他打。皮便破了,不能動他的筋骨。出了府來,自己收拾杖瘡,只見個老者叫:「秦旗牌。」

  叔寶抬頭:「呀!張社長。」

  社長道:「秦旗牌受此無妄之災,小兒在府前,新開一個酒肆,老夫替旗牌釋悶一杯。」

  叔寶道:「長者賜,少者不敢辭。」

  將叔寶邀進店來,徑往後走,卻不是賣酒與人吃的去處。內室書房,家下取了小菜,外面拿肴饌暖一壺酒來,斟了一杯酒,遞與叔寶。叔寶接酒,眼中落淚。張社長將好言勸慰:「秦旗牌不要傷悲,拿住響馬,自有升賞之日;若是飲食傷感,易成疾病。」

  叔寶道:「太公,秦瓊頑劣,也不為本官比較,打這幾板疼痛難禁,眼中落淚。」

  社長道:「為甚麼?」

  叔寶道:「昔年公幹河東,有個好友單雄信,贈金數百兩回鄉,教我不要在公門當差。『求榮不在朱門下』,此言常記在心。只為功名心急,思量在來總管門下,一刀一槍,博個一官半職;不料被州官請將下來,今日卻將父母遺體,遭官刑戮辱,羞見故人,眼中落淚。」

  清淚落淫淫,含悲氣不禁。
  無端遭戮辱,俯首愧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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