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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那菩薩停立雲步看時,只見:

  東連沙磧,西抵諸番,南達烏戈,北通韃靼。徑過有八百里遙,上下有千萬里遠。水流一似地翻身,浪滾卻如山聳背。洋洋浩浩,漠漠茫茫,十里遙聞萬丈洪。仙槎難到此,蓮葉莫能浮。衰草斜陽流曲浦,黃雲影日暗長堤。那裏得客商來往?何曾有漁叟依棲?平沙無雁落,遠岸有猿啼。只是紅蓼花蘩知景色,白蘋香細任依依。

  菩薩正然點看,只見那河中潑剌一聲響喨,水波裏跳出一個妖魔來,十分醜惡。他生得:

  青不青,黑不黑,晦氣色臉;長不長,短不短,赤腳筋軀。眼光閃爍,好似灶底雙燈;口角丫叉,就如屠家火缽。獠牙撐劍刃,紅髮亂蓬鬆。一聲叱咤如雷吼,兩腳奔波似滾風。

  那怪物手執一根寶杖,走上岸就捉菩薩,卻被惠岸掣渾鐵棒擋住,喝聲:「休走!」

  那怪物就持寶杖來迎。兩個在流沙河邊這一場惡殺,真個驚人:

  木叉渾鐵棒,護法顯神通;怪物降妖杖,努力逞英雄。雙條銀蟒河邊舞,一對神僧岸上沖。那一個威鎮流沙施本事,這一個力保觀音建大功。那一個翻波躍浪,這一個吐霧噴風。翻波躍浪乾坤暗,吐霧噴風日月昏。那個降妖杖,好便似出山的白虎;這個渾鐵棒,卻就如臥道的黃龍。那個使將來,尋蛇撥草;這個丟開去,撲鷂分松。只殺得昏漠漠,星辰燦爛;霧騰騰,天地朦朧。那個久住弱水惟他狠,這個初出靈山第一功。

  他兩個來來往往,戰上數十合,不分勝負。那怪物架住了鐵棒道:「你是那裏和尚,敢來與我抵敵?」

  木叉道:「我是托塔天王二太子木叉惠岸行者,今保我師父往東土尋取經人去。你是何怪,敢大膽阻路?」

  那怪方才醒悟道:「我記得你跟南海觀音在紫竹林中修行,你為何來此?」

  木叉道:「那岸上不是我師父?」

  怪物聞言,連聲喏喏,收了寶杖。讓木叉揪了去見觀音,納頭下拜,告道:「菩薩,恕我之罪,待我訴告:我不是妖邪,我是靈霄殿下侍鑾輿的捲簾大將。只因在蟠桃會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盞,玉帝把我打了八百,貶下界來,變得這般模樣。又叫七日一次,將飛劍來穿我胸脅百餘下方回。故此這般苦惱。沒奈何,饑寒難忍,三二日間,出波濤尋一個行人食用。不期今日無知,衝撞了大慈菩薩。」

  菩薩道:「你在天有罪,既貶下來,今又這等傷生,正所謂罪上加罪。我今領了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你何不入我門來,皈依善果,跟那取經人做個徒弟,上西天拜佛求經?我叫飛劍不來穿你。那時節功成免罪,復你本職,心下如何?」

  那怪道:「我願皈正果。」

  又向前道:「菩薩,我在此間吃人無數,向來有幾次取經人來,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頭,拋落流沙,竟沉水底。這個水,鵝毛也不能浮。惟有九個取經人的骷髏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為異物,將索兒穿在一處,閑時拿來頑耍。這去,但恐取經人不得到此,卻不是反誤了我的前程也?」

  菩薩曰:「豈有不到之理?你可將骷髏兒掛在頭項下,等候取經人,自有用處。」

  怪物道:「既然如此,願領教誨。」

  菩薩方與他摩頂受戒,指沙為姓,就姓了沙;起個法名,叫做個沙悟淨。當時入了沙門,送菩薩過了河,他洗心滌慮,再不傷生,專等取經人。

  菩薩與他別了,同木叉逕奔東土。行了多時,又見一座高山,山上有惡氣遮漫,不能步上。正欲駕雲過山,不覺狂風起處,又閃上一個妖魔。他生得又甚兇險,但見他:

  捲臟蓮蓬吊搭嘴,耳如蒲扇顯金睛。
  獠牙鋒利如鋼剉,長嘴張開似火盆。
  金盔緊繫腮邊帶,勒甲絲絛蟒退鱗。
  手執釘鈀龍探爪,腰挎彎弓月半輪。
  糾糾威風欺太歲,昂昂志氣壓天神。

  他撞上來,不分好歹,望菩薩舉釘鈀就築。被木叉行者擋住,大喝一聲道:「那潑怪,休得無禮,看棒。」

  妖魔道:「這和尚不知死活。看鈀。」

  兩個在山底下一衝一撞,賭鬥輸贏,真個好殺:

  妖魔兇猛,惠岸威能。鐵棒分心搗,釘鈀劈面迎。播土揚塵天地暗,飛砂走石鬼神驚。九齒鈀,光耀耀,雙環響喨;一條棒,黑悠悠,兩手飛騰。這個是天王太子,那個是元帥精靈。一個在普陀為護法,一個在山洞作妖精。這場相遇爭高下,不知那個虧輸那個贏。

  他兩個正殺到好處,觀世音在半空中拋下蓮花,隔開鈀、杖。怪物見了心驚,便問:「你是那裏和尚,敢弄甚麼眼前花兒哄我?」

  木叉道:「我把你個肉眼凡胎的潑物!我是南海菩薩的徒弟。這是我師父拋來的蓮花,你也不認得哩!」

  那怪道:「南海菩薩,可是掃三災救八難的觀世音麼?」

  木叉道:「不是他是誰?」

  怪物撇了釘鈀,納頭下禮道:「老兄,菩薩在那裏?累煩你引見一引見。」

  木叉仰面指道:「那不是?」

  怪物朝上磕頭,厲聲高叫道:「菩薩,恕罪,恕罪。」

  觀音按下雲頭,前來問道:「你是那裏成精的野豕,何方作怪的老彘,敢在此間擋我?」

  那怪道:「我不是野豕,亦不是老彘,我本是天河裏天蓬元帥。只因帶酒戲弄嫦娥,玉帝把我打了二千鎚,貶下塵凡。一靈真性,逕來奪舍投胎,不期錯了道路,投在個母豬胎裏,變得這般模樣。是我咬殺母豬,打死群彘,在此處占了山場,吃人度日。不期撞著菩薩,萬望拔救拔救。」

  菩薩道:「此山叫做甚麼山?」

  怪物道:「叫做福陵山。山中有一洞,叫做雲棧洞。洞裏原有個卵二姐,他見我有些武藝,招我做了家長,又喚做倒蹅門。不上一年,他死了,將一洞的家當,盡歸我受用。在此日久年深,沒有贍身的勾當,只是依本等吃人度日。萬望菩薩恕罪。」

  菩薩道:「古人云,『若要有前程,莫做沒前程。』你既上界違法,今又不改兇心,傷生造孽,卻不是二罪俱罰?」

  那怪道:「前程,前程,若依你,教我喝風?常言道:『依著官法打殺,依著佛法餓殺。』去也,去也,還不如捉個行人,肥膩膩的吃他家娘,管甚麼二罪三罪,千罪萬罪!」

  菩薩道:「『人有善願,天必從之。』汝若肯歸依正果,自有養身之處。世有五穀,可以濟饑,為何吃人度日?」

  怪物聞言,似夢方覺,向菩薩道:「我欲從正,奈何『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菩薩道:「我領了佛旨,上東土尋取經人。你可跟他做個徒弟,往西天走一遭來,將功折罪,管教你脫離災瘴。」

  那怪滿口道:「願隨,願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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