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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三藏聽見,急轉身,早已到了面前。那老者戴一頂烏綾巾,穿一領蔥白蜀錦衣,踏一雙糙米皮的犢子靴,繫一條黑綠絛子,出來笑語相迎,便叫:「二位長老,作揖了。」

  三藏還了禮,行者站著不動。那老者見他相貌兇醜,便就不敢與他作揖。行者道:「怎麼不唱老孫喏?」

  那老兒有幾分害怕,叫高才道:「你這小廝卻不弄殺我也?家裏現有一個醜頭怪腦的女婿打發不開,怎麼又引這個雷公來害我?」

  行者道:「老高,你空長了許大年紀,還不省事。若專以相貌取人,乾淨錯了。我老孫醜自醜,卻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女婿,還了你女兒,便是好事,何必諄諄以相貌為言?」

  太公見說,戰兢兢的,只得強打精神,叫聲:「請進。」

  這行者見請,才牽了白馬,教高才挑著行李,與三藏進去。他也不管好歹,就把馬拴在敞廳柱上,扯過一張退光漆交椅,叫師父坐下。他又扯過一張椅子,坐在傍邊。那高老道:「這個小長老,倒也家懷。」

  行者道:「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還家懷哩。」

  坐定,高老問道:「適間小价說,二位長老是東土來的?」

  三藏道:「便是。貧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經,因過寶莊,特借一宿,明日早行。」

  高老道:「二位原是借宿的,怎麼說會拿怪?」

  行者道:「因是借宿,順便拿幾個妖怪兒耍耍的。動問府上有多少妖怪?」

  高老道:「天哪!還吃得有多少哩,只這一個妖怪女婿,已被他磨慌了。」

  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從頭兒說說我聽,我好替你拿他。」

  高老道:「我們這莊上,自古至今,也不曉得有甚麼鬼祟魍魎,邪魔作耗。只是老拙不幸,不曾有子,止生三個女兒:大的喚名香蘭,第二的名玉蘭,第三的名翠蘭。那兩個從小兒配與本莊人家。止有小的個要招個女婿,指望他與我同家過活,做個養老女婿,撐門抵戶,做活當差。不期三年前,有一個漢子,模樣兒倒也精緻。他說是福陵山上人家,姓豬,上無父母,下無兄弟,願與人家做個女婿。我老拙見是這般一個無根無絆的人,就招了他。一進門時,倒也勤謹: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來,其實也好。只是一件,有些會變嘴臉。」

  行者道:「怎麼樣變?」

  高老道:「初來時是一條黑胖漢,後來就變做一個長嘴大耳朵的獃子,腦後又有一溜鬃毛,身體粗糙怕人,頭臉就像個豬的模樣。食腸卻又甚大:一頓要吃三五斗米飯,早間點心也得百十個燒餅才夠。喜得還吃齋素;若再吃葷酒,便是老拙這些家業田產之類,不上半年,就吃個罄淨。」

  三藏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

  高老道:「吃還是件小事。他如今又會弄風,雲來霧去,走石飛砂,諕得我一家並左鄰右舍,俱不得安生。又把那翠蘭小女關在後宅子裏,一發半年也不曾見面,更不知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個妖怪,要請個法師與他去退去退。」

  行者道:「這個何難?老兒你管放心,今夜管情與你拿住,教他寫了退親文書,還你女兒如何?」

  高老大喜道:「我為招了他不打緊,壞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多少親眷。但得拿住他,要甚麼文書?就煩與我除了根罷。」

  行者道:「容易,容易。入夜之時,就見好歹。」

  老兒十分歡喜,才教展抹桌椅,擺列齋供。齋罷將晚,老兒問道:「要甚兵器?要多少人隨?趁早好備。」

  行者道:「兵器我自有。」

  老兒道:「二位只是那根錫杖,錫杖怎麼打得那個妖精?」

  行者隨於耳內取出一個繡花針來,捻在手中,迎風幌了一幌,就是碗來粗細的一根金箍鐵棒,對著高老道:「你看這條棍子,比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這怪否?」

  高老又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

  行者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幾個年高有德的老兒,陪我師父清坐閑敘,我好撇他而去。等我把那妖精拿來,對眾取供,替你除了根罷。」

  那老兒即喚家僮,請了幾個親故朋友。一時都到,相見已畢,行者道:「師父,你放心穩坐,老孫去也。」

  你看他揝著鐵棒,扯著高老道:「你引我去後宅子裏妖精的住處看看。」

  高老遂引他到後宅門首。行者道:「你去取鑰匙來。」

  高老道:「你且看看,若是用得鑰匙,卻不請你了。」

  行者笑道:「你那老兒年紀雖大,卻不識耍。我把這話兒哄你一哄,你就當真。」

  走上前,摸了一摸,原來是銅汁灌的鎖子。狠得他將金箍棒一搗,搗開門扇,裏面卻黑洞洞的。行者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兒一聲,看他可在裏面?」

  那老兒硬著膽叫道:「三姐姐!」

  那女兒認得是他父親的聲音,才少氣無力的應了一聲道:「爹爹,我在這裏哩。」

  行者閃金睛,向黑影裏仔細看時,你道他怎生模樣?但見那:

  雲鬢亂堆無掠,玉容未洗塵淄。
  一片蘭心依舊,十分嬌態傾頹。
  櫻唇全無氣血,腰肢屈屈偎偎。
  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語聲低。

  他走來看見高老,一把扯住,抱頭大哭。行者道:「且莫哭,且莫哭。我問你,妖怪往那裏去了?」

  女子道:「不知往那裏去。這些時,天明就去,入夜方來。雲雲霧霧,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曉得父親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備,故此昏來朝去。」

  行者道:「不消說了。老兒,你帶令愛往前邊宅裏,慢慢的敘闊,讓老孫在此等他。他若不來,你卻莫怪;他若來了,定與你剪草除根。」

  那老高歡歡喜喜的把女兒帶將前去。

  行者卻弄神通,搖身一變,變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獨自個坐在房裏等那妖精。不多時,一陣風來,真個是走石飛砂。好風:

  起初時微微蕩蕩,向後來渺渺茫茫。
  微微蕩蕩乾坤大,渺渺茫茫無阻礙。
  凋花折柳勝揌麻,倒樹摧林如拔菜。
  翻江攪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
  啣花糜鹿失來蹤,摘果猿猴迷在外。
  七層鐵塔侵佛頭,八面幢幡傷寶蓋。
  金梁玉柱起根搖,房上瓦飛如燕塊。
  舉棹梢公許願心,開船忙把豬羊賽。
  當坊土地棄祠堂,四海龍王朝上拜。
  海邊撞損夜叉船,長城刮倒半邊塞。

  那陣狂風過處,只見半空裏來了一個妖精,果然生得醜陋:黑臉短毛,長喙大耳;穿一領青不青、藍不藍的梭布直裰,繫一條花布手巾。行者暗笑道:「原來是這個買賣。」

  好行者,卻不迎他,也不問他,且睡在床上推病,口裏哼哼嘖嘖的不絕。那怪不識真假,走進房,一把摟住,就要親嘴。行者暗笑道:「真個要來弄老孫哩。」

  即使個拿法,托著那怪的長嘴,叫做個小跌。漫頭一抖,撲的摜下床來。那怪爬起來,扶著床邊道:「姐姐,你怎麼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來得遲了?」

  行者道:「不怪,不怪。」

  那妖道:「既不怪我,怎麼就丟我這一跌?」

  行者道:「你怎麼就這等樣小家子,就摟我親嘴?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若每常好時,便起來開門等你了。你可脫了衣服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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