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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據說:牛道存早就悄悄躲在王九媽家斜對面的梅香院喝酒,方小松出了王家,便到那裏覆命,只說了幾句話,牛道存起身便走,帶著方小松逕自到王九媽家來找人。

  「我聽他們說:牛頭見了王九媽,眼珠都凸出來了!開口就說:『你把徐海交出來!』王九媽答得一句:『我不認識甚麼徐海!』話還不曾完,牛頭一巴掌拿王九媽的假髻都打掉了。徐二爺,」阿狗問道:「牛頭要抓的那個徐海,可就是你?」

  「不是我!」徐海緊接著問,「以後呢?」

  「以後,牛頭喊了一嗓子:『人在哪裏?』馬上就有好幾個挺胸凸肚的公差趕到,把賴在地上撒潑的王九媽抓走了。」

  「噢!」徐海吸了口氣又問:「還有呢?還抓走別的人沒有?」

  「怎麼沒有?徐二爺,說出來你不要難過,另外還抓了王翠翹。」

  「怎麼呢?怎麼單單抓她?」

  「是有人多嘴。牛頭問說:『哪個是姓徐的相好?』有個傢伙就指王翠翹。牛頭大吼:『把那個騷貨也帶走。』不過,王翠翹倒很有種,一點不在乎,收拾替換衣服,還帶了個鏡箱,又託人替她看房子、看東西,倒好像是回娘家。」

  徐海心裏又難過、又著急、又慚愧,堂堂男子漢,闖了禍倒連累婦道人家去受罪!就算他人不指責,自己晚上又怎麼睡得著覺?

  他從來遇著疑難,都是自己作主,此刻卻覺得必須要找一個人商議。而眼前只有一個阿狗。

  阿狗也好,聊勝於無。「我跟你說實話,我就是徐海。阿狗,」他說,「我跟你商量件事。」

  「好!」阿狗老氣橫秋地,「你說!」

  「大概是有人吃裏扒外,通風報信,牛頭要抓的是我!我不去投案,王九媽、王翠翹就不會放出來。你看,我去投案好不好?」

  「不好!沒有用的。」

  「喔,」徐海急急問道:「怎麼沒有用?這個道理你倒說說看!」

  「王翠翹很硬氣,王九媽出名的會耍賴,硬賴不知道你是徐海,牛頭拿她們莫奈何!你一去了,反而不妙!」

  「啊,啊!」徐海恍然大悟,自己一出面,不反倒坐實了王九媽與王翠翹窩藏要犯?

  「還有,徐二爺我倒問你:那個吃裏扒外的賊,你曉得不曉得是哪個?」

  「當然曉得。」

  「曉得還饒得了他?」

  「嘿!阿狗,一言驚醒夢中人,我要拜你為師了!我決定不去投案,人在外面,才好一面救人,一面報仇。不過,阿狗,我要重重拜託你。」

  「一句話!」阿狗重重地當胸一拍,「我阿狗也是懂義氣的,你徐二爺看得起我,拿我當個人,我怎好自己看不起自己?」

  「多謝,多謝!你幫我的大忙,我這時候也不必說啥,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將來你就知道了。閒話少說,」徐海將一條腰帶解了下來,「這裏頭有二十兩金葉子,你找個妥當的地方去賣掉,託你走走衙門裏的路子,照應照應王九媽、王翠翹。」

  「我知道了。明天一早我就去打聽消息。如果要跟你碰碰頭,怎麼樣來找你?」

  徐海想了一下答道:「你提個籃子到六和塔下來賣花,我自然會來跟你碰頭。」

  「好的!就這樣說了。」阿狗將腰帶緊在腰際,揚一揚手,掉頭走了。

  徐海是向另一個方向走,認準西南方向,翻鳳凰山、玉皇山,直往六和塔而去。徹夜疾行,也還到天光大亮,方始走到。

  「五叔!」

  「你還想到回來!」四空將他從頭看到底,「這樣子狼狽,一定又不幹好事了。」

  「五叔,」徐海低聲說道,「我有話說。」

  四空看了他一眼,從蒲團上起身,一直向外走去;徐海跟在他後面,到無人之處,方見他站定。

  「阿海!」四空將徐海的身子一撥,讓他向東面對陽光,然後細看了一下,神色凜然地說:「你的氣色壞透了!印堂發黑,有殺身之禍。」

  四空雖懂麻衣相法,卻哪裏又能憑氣色斷人生死?無非根據種種跡象,判斷徐海有著不可告人的極大的秘密,有意用言語嚇他,好教他說實話。

  果然,徐海再乖覺,不防其言是詐,頓時變色,卻還不大肯說實話。

  見此光景,四空越覺所料不虛,因而喝道:「孽障!死在眼前,還不回頭。」

  「五叔,」徐海不由得鬆了口,「我確是有件禍事在身上,原要跟你老人家說。」他四面看了一下,指著松樹下說,「五叔,你請那邊坐了,聽我細細稟告。」

  松樹下有塊精光滑溜的大石頭,四空盤腿坐定,徐海便蹲坐在他面前,將這兩年投入汪直幫中,一直到昨晚上由城隍山逃到這裏的經過,和盤托出,毫無隱飾。

  四空聽得驚心動魄,不斷吸氣。要救徐海的念頭,也一改再改,最初想將他藏在六和塔中,繼而想助他逃走,最後決定,只有勸他出家。

  「阿海,你的禍闖得太大了。如果不下大決心,還會連累父母兄弟,有滅門之禍。」

  胸中秘密盡皆吐露的徐海,感覺上已不似剛才那樣驚惶,沉著地問道:「五叔,下甚麼大決心?」

  「出家!」四空答說,「佛門廣大。只要你回心向善,自然容得下你。」

  「做和尚我不幹!又要吃素,又要唸經,這還不去說它,當今皇帝,寵道滅僧,做和尚沒意思。」徐海大搖其頭,「要出家,做道士還差不多。」

  那副吊而郎當的神態,將四空逗得又好氣、又好笑,沉吟了一會,覺得唯有斷然處置,「由不得你!」他一把抓住徐海的左臂,「我受你父母之託,許了你父母一定照應你,你就得聽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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