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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阿狗有些傷腦筋。不過他的頭腦很清楚,思路也很敏捷,看出春紅扭扭捏捏,有些「越扶越醉」的味道。對付的辦法,只有拿話激她。

  「我曉得了!你不肯收人家一點小小的意思,是怕在二姨太面前說不動話,幫不了忙,惹上麻煩。」

  「哼!」春紅大不服氣;拿那包脂粉往懷中一收,「你倒試試看,看我在二姨太面前能說得動話不!」

  「你上當了!」阿狗拍手笑著,「原是想逼你說這麼一句話。如果不知道你在二姨太面前說一不二,人家也犯不著那麼勞心。阿姊,」他正色笑道:「閒話少說。章二爺那裏我已經託好了,他也答應了,找人去想辦法,救我乾娘。不過章二爺說,得要二姨太交代一句話。阿姊,幫忙幫到底,我乾娘的性命,現在都看你了,只要你點一點頭,命就保住了。」

  「我也沒有這麼大的力量,話我一定去說。是怎麼一句話?」

  「就請二姨太交代章二爺:王九媽的官司,能幫忙,儘力幫忙!」

  「就這麼一句話?那容易!」春紅指著他的花問:「是讓二姨太來挑的?」

  「是的,孝敬二姨太。」

  「好!我馬上替你去辦。」

  阿狗寬心大放,奔到照牆下尋著王鬎鬁;說知經過,仍舊要他等在那裏,聽候招呼。然後,轉身進衙門去找章文。

  章文也在找他,兩人見了面同到僻處接頭。一朝生、兩朝熱;阿狗覺得既已聯手做事,便不該再騙他,坦率直陳,自己不是二姨太的甚麼親戚,只是託人轉求而已。

  「我不管你求哪個,只要二姨太交代下來就行了。」

  「一定有交代。」阿狗問道:「章二爺,王家的親人在外頭,你要不要見一見面?」

  「不必!我只憑你就可以了。」章文慢吞吞地說道:「事情是可以做的,不過擔子太重!挑得下來挑不下來,不去說它;起碼先要想一想,犯不犯得著去挑?你說是不是?」

  當然是!阿狗心想,說這話無非想多要幾文。便點點頭說:「請章二爺吩咐。既然章二爺看得起我,這副擔子我就挑了。」

  這兩句針鋒相對的話,頗為漂亮;章文大為欣賞,便老實告訴他說:「事情有八分把握,總共八百兩銀子;看你老弟做事很在行,我不『戴帽子』。」

  「多承你的情。」阿狗答道:「八百兩銀子一句話,不過款子要等王九媽放出來了,才能夠付足。因為錢櫃銀箱的鑰匙,都在王九媽身上。章二爺,你請放心;王九媽幾百兩銀子買條命,求之不得,決不會圖賴。再說,她想賴,你也不怕,是不是?」

  話說得很透澈,章文不再饒舌;只伸一個小指,要跟對方勾一勾,便算定局。可是阿狗到此地步,卻必須有所顧慮,這個手指不是輕易好勾的;只要一勾,馬上就得先付二十兩金子,倘或章文全是空話行騙,如之奈何?

  然而事到如今,好比推車上山,仰望將到頂峰;想像中峰頂自是一片平陽之地,但也可能是極狹窄的斷崖絕壁,一到巔峰,反是死路。而不論如何,不拚命往上推進這一步,則決無生路可言。這樣一想,便毫不遲疑地伸出小指去,彼此重重一勾。

  在這剎那間,阿狗有了一個新的想法:倘或受了章文的騙,當然要想法翻本,而翻本要本錢,所以應該留下一些——即或不多,用來籠絡春紅,走二姨太的門路,總也夠了。

  「章二爺,請借一把戤子給我。」阿狗說道:「你說金子的市價是十二、三換,就算十二兩五錢好了,兩不吃虧。我先送十六兩金子,折成銀子二百兩。下餘六百兩,等王九媽一出來就補。你看好不好?」

  「好啊!」章文在他背上拍了一掌,「你的算盤很精,不過精得『上路』。我服你!」

  於是章文借來一把戤子,仍舊借門樓上做了交易。約定第二天早晨,至遲不過正午再見面;章文表示到那時候必有好音,甚至王九媽和王翠翹已經回瓦子巷了。

  ***

  「牛大爺,王師爺有請。」

  王師爺是縣官請來的幕友——縣衙門的幕友可多可少;必不可少而且地位最高的,只有兩個:錢穀、刑名。王師爺是「刑名師爺」,可算刑房書辦的「頂頭上司」,經常有公事接頭,無足為奇。

  令人奇怪的是,王師爺有所召喚,一向派他自己的小跟班喜兒來通知,而此刻說「王師爺有請」的,卻是章文。其故安在?

  因為存著疑問,也就存著戒心;到了王師爺那裏,先不開口,靜候問話。

  「王九媽她們可曾招認了甚麼?」

  「還沒有。」牛道存答說:「不過,我有把握,她一定會招。」

  「我曉得!你一定有辦法能叫她招。不過,照我看,招不招都差不多。」

  一聽這話,牛道存便覺不服,「怎麼呢?」他問,「倒要請師爺講個道理給書辦聽。」

  「你坐!坐了談。」

  等牛道存坐定,王師爺並不開口,只不斷低著頭抽水煙,「噗錄錄,噗錄錄」地,讓牛道存聽得心煩。

  好久,王師爺方抬起臉來;臉上的神色很沉重,「道存,」他說,「堂上的印把子捏著你的手裏了!」

  牛道存嚇一跳,「師爺,」他有些急了,「這話我當不起!傳到大老爺耳朵裏,還有我的日子過?」

  「我是就事論事。道存,你這件事開頭做得很對;不過走到了這一步,你錯不得一點!不然,不但大老爺的前程會壞在你手裏;於你自己也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牛道存聽得毛骨悚然。他自命也夠得上是足智多謀的稱譽,可是料事往往就會比王師爺差一步;有時候辦案出了差錯,想盡法子,無可補救,而王師爺卻常有意想不到的絕著,能夠化險為夷。所以此刻聽得他的論斷,心裏七上八下,愕在那裏,作聲不得。

  「我倒請問你,你可有抓住徐海的把握?」

  「回師爺的話,老實說,沒有!」

  「那麼,」王師爺問:「上頭可肯放過徐海?」

  「我想,不會。」

  「我想也不會,既然不會,就要下令,剋期逮捕徐海歸案。你不是『自扳石頭自壓腳?』」

  「話……」

  「話不是這麼說是不是?」王師爺搶著說道,「不錯,辦案總要一步一步來,走到哪裏算哪裏,你一上來就走錯了一步。」

  「師爺,」牛道存立即反駁,「你剛才不是說,我開頭做得對嗎?」

  「這是我的客氣話。我請問,你怎麼知道,王九媽屋裏藏徐海?」

  「是,是眼線報來的。」

  「那麼,你信不信呢?」

  「當然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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