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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不僅大家都在猜疑,連明山自己也覺得困惑。想想不當受老和尚這樣的寵遇。方丈一寺之主,行事要讓大家心服——他聽四空談過一段故事,有座名山古剎,只以寺無恆產,日子過得極苦;然而和尚只有來的,並無走的,就為那裏的老和尚處事極公極平。有位施主送了老和尚兩個梨,他叫人取兩隻七石缸,吸滿山泉,將那兩個梨搗碎了投入缸中,然後鳴鐘撞鼓,召集全寺大眾,每人在缸裏舀碗水喝。這碗水自然淡而無味;可是每個和尚都覺得有濃濃的梨香。這就是大家聚而不散的道理。

  這一日夜之間,他也看得出慧遠老法師是道行極深、極受愛戴的一位高僧,但設身處地想一想,像慧遠這等厚待一個新來的和尚,自己也會不服;口不言而腹誹,日久天長,慧遠就管不住大家了。

  因此,他困惑之外,亦很不安,不願意老和尚因為他而失人的敬愛。他很想當面有所表白,而卻一直未能見到慧遠的面。

  直到暮鼓已息,月上西牆時,方聽見有緩慢、沉著而有韻律的步伐聲,自遠而近,終於在小沙彌一支紅燭的引導之下,看到了白眉龐然的老和尚。

  「師父,」他掙扎著從禪床坐起,「弟子盼了你老人家一日;有幾句心裏的話待稟告。」

  「我知道,我知道。」慧遠摩著他的頭頂說:「你的心事,我盡情知悉。你如今只安心養傷,等你好了,我自有區處。」

  「多謝師父慈悲。只是,弟子又怎能安得下心?」

  「不就是你那指頭的心事麼?」

  「這自然也是。」明山想了好一會說,「還有件事,弟子不敢說。」

  「但說何妨!」

  「弟子有個俗家的小朋友,親如手足,弟子許了他的,一等有了空處,必得通知他來見一面。想他如今是朝思暮想,為弟子擔憂。佛子不打誑語;照眼前的光景,是騙了他了。」

  「我知道是何難以啟齒的事!」慧遠笑道:「出家不是絕情,為何不能通知你那小朋友。他姓甚麼?家住何處?」

  「弟子不知道他姓甚麼,只知道他叫阿狗。住處麼?」明山沉吟著,不好意思明告慧遠,只到瓦子巷娼家,一問便知。

  老和尚十分體貼,知道他澀於出口的緣故——他也聽說過阿狗仗義奔走的那段故事,不過這等地方,如何通信,卻成疑問。想了一會,只有先安慰了明山再說。

  「你要告訴他甚麼話?說與我知,或者寫信亦可,我叫人替你辦妥就是。」

  寫信留下筆跡,口傳又怕失真。明山決定只要求老和尚派人將阿狗找來見一面;同時說明,衙門裏的公差,對瓦子巷很注意,可能會有人跟蹤阿狗而來,所以這件事要辦得隱秘。

  「我知道了。」慧遠答說,「我答應了你,自會辦得很妥當。你安心養傷;三五天之內,必教你如願。」

  於是,慧遠打發一名極能幹的香火道人,挑一擔本山出產的筍乾進城,直奔瓦子巷,問明了王九媽家,便在那裏歇擔吆喝,叫賣筍乾。自午至暮,不見有如老和尚所說的,那樣一個賣花的少年;只得投一家小客棧,暫且歇宿。

  次日拂曉起身,依舊挑了擔子到瓦子巷,找個平靜之處歇足;心裏在想,賣花必在清晨,如果這個把時辰,還不見那麼一個少年,必是改行不賣花了。那便該如何區處?

  正在尋思時,眼前一亮,但見一個矯捷的少年,提著一籃鮮花,正從面前經過,便不假思索地喊一聲:「買花!」

  那少年回身看了一眼,「是你要買花?」他問。

  「你可有乾的玫瑰花?」

  「我賣鮮花。你要乾玫瑰也有,不過要等一會。」

  「喔,」香火道人看清四下無人,開門見山地問道:「你可是阿狗?」

  正是阿狗。他卻先不肯承認,問一句:「你問他作啥?」

  「有人託我帶口信來。你如果不是阿狗,就算了!」

  「阿狗是我兄弟,你跟我說也一樣。」

  「有個和尚在想念阿狗,請他去見一面。」

  「喔,那個和尚叫明山麼?」

  這下可以完全確定,他就是阿狗,香火道人放低了聲音說:「明山在虎跑寺掛單,請你去看他,你悄悄到虎跑寺來,求見方丈,自會有人接待。頂要緊的是,莫『引鬼上門』!」

  「我明白,我明白!」阿狗很高興地說,「至遲明日午前,我一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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