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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趙文華正是買來送嚴世蕃的。得意地問道:「汝貞,你看如何?」

  胡宗憲自然讚不絕口,說這具金絲帳可上「無雙譜」,是曠古絕今的寶物,必定深獲嚴世蕃的喜愛。接著又問,以何物孝敬嚴嵩?

  「你知道的,嚴閣老跟我有父子的名分,孝敬不在厚薄,第一要表現孝心,無非多是些能教老年人日常起居安適之物。」

  剛談到這裏,管家來報,從宜興採辦的禮物運到了,同時送上一具樣品。管家一面說,一面將個木頭盒子打開,趙文華想阻止已自不及,只見盒子裏裝的是一具溺壺。

  胡宗憲大為詫異,臉色亦不免尷尬。趙文華倒索性不瞞他了,「汝貞!」他說,「你我自己人,不妨看看。」

  說著提起新溺壺相示,只見上面燒得有一行字:「男文華跪獻。」

  這就不但詫異,簡直令人驚駭了。不過胡宗憲的心計很深,知道倘或微露誹薄之意,氣量狹窄的趙文華必引以為大恨,自己的前程就要毀在這把宜興溺壺上面了。因而立刻裝出感動的臉色,雙手捧過溺壺,一本正經地讚歎:「華公的至情至性,真不可及!侍義父尚且如此,可以相見天生純孝,真不勝欽服之至。」

  ***

  到京已是臘月中旬。趙文華由通州起早進京城,先不回私第,直投相府,親自交代禮物。

  這要跟相府的一個總管打交道。此人是嚴家的世僕,名叫永年。嚴嵩在鈐山讀書時,他是伺候筆硯的書僮,所以略知翰墨,自命風雅,取個別號叫鶴坡,又號萼山,京中骨頭軟的士大夫都叫他「萼山先生」。趙文華對他自然用不著稱「先生」,直呼其號,一向很親熱。

  「趙大人,」永年半真半假地說,「你不曾到京,風聲就很盛了;多說趙侍郎這趟滿載而歸,子孫幾輩子都不愁衣食。」

  「哪有這話?」趙文華氣急敗壞地分辯:「倒是裝了二十條船,都是送人的儀土,不值錢的東西。不信,萼山你派人去看。」

  「我又不跟趙大人借錢,何苦哭窮?」永年又說:「照趙大人的話,這趟替我帶的筆、墨、紙一定不少。」

  提到這話,趙文華一愣,心知壞了!永年曾有信給趙文華,要湖州的筆、徽州的墨、宣城的紙,脾氣忘了帶了!

  「怎麼樣?」永年催問著。

  「萼山,真對不起!」趙文華陪笑答道:「偏就是忘了你的囑咐。不過,不要緊,我馬上寫信到浙江,託胡巡按替你捎來,要多少,有多少!」

  永年的笑容盡斂,淡淡地說:「我是說笑話!哪敢跟趙大人討東西?」

  「萼山,萼山,你誤會了!」趙文華著急地說,「我決不是有心的。」

  永年淡淡地敷衍了幾句,口頭上表示並無誤會,而神色之間,誤會甚深。趙文華無奈,只好暫且丟開;打算著另外找個適當的機會來彌補這條裂痕。於是將所有的禮物,連同禮單一起交了給永年,告辭回府。

  這份禮單上所列的名字,自以嚴嵩居首;其次是歐陽夫人;下來是嚴世蕃和他的一起二十七名姬妾。最後才是嚴府西席、賬房;而永年與所有的男僕、婦傭、丫頭是一份總禮,杭州紡綢五十匹,銀子一千兩。

  看到最後,永年氣壞了,士大夫口中的「萼山先生」,在趙文華看,不過婢僕的頭腦而已!

  「是可忍,孰不可忍!」永年怒氣沖沖地掉了一句文,大聲喊道:「來啊!」

  一來來了七八個小廝。永年只將其中一個喚做小劉的留下,揮揮手把其餘的都遣了開去。

  「小劉兒,你聽見了沒有?人家是侍郎,官架子不小啊!」

  「我都聽見了。真氣人!」

  「還有氣人的呢?你看!」永年將禮單最後一行指給小劉看。

  「那好像非拆他的架子不可了。」

  永年點點頭問:「怎麼拆法?」

  小劉是永年的孌童,這時倚在門邊,咬著手指甲,一雙桃花眼不時一瞟一瞟地,就像懷春的小家碧玉「站門子」賣弄風情那樣。永年知道,遇到這個樣子,小劉必有高招出手。

  「這傢伙,老夫人最護他,想明拆他的架子,只怕不行,『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爺,我有一步,包管他做了鬼都是糊塗鬼。」

  「好啊!你說。」

  小劉只附耳說了兩句,永年便大為高興,當下照計而行。先拿禮簿來,將送嚴世蕃的那具金絲帳寫成「赤金七兩」。然後將禮物歸庫,禮簿呈覽。

  「怎麼,送我七兩金子!」嚴世蕃詫異地問:「這是甚麼意思?」

  「大概趙大人這一趟到浙江,沒有搞到甚麼。」永年還替趙文華解釋,「孝敬老相公的,還有幾把宜興溺壺,可以想見他的情出無奈了。」

  「倒虧他想得出。」嚴世蕃覺得好笑。

  「是!」永年答說,「溺壺上還燒得有字:『男文華跪獻』。」

  這就不好笑了。「哼!」嚴世蕃微微冷笑,「他以為只要拿老相公敷衍好了就行了嗎?」

  永年不答。停了一會方說:「孝敬老夫人的那份禮,倒很像個樣子。」

  「走著瞧吧!」嚴世蕃將禮簿一拋,「他來看我,說我不得閒,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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