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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徐海的密札,胡宗憲早在前一天深夜,就看到了;而在接見江稻生時,因為應付的策略,還未決定,所以不能不採取暫時拖延的辦法。

  這個策略關係重大,剿倭的成敗,在此一舉。其中關連著上萬人的生死,更不能不格外慎重。為此,胡宗憲特地在這天晚上,召集智囊會議,希望能作成一個妥善的決定。

  參與會議的人不多,只有三個,依然是胡元規、羅龍文和徐文長。羅龍文在談了與江稻生的談話,以及這天上午胡宗憲接見的經過以後,還談了徐海的密札。他說,除了葉麻與陳東以外,其餘的賊酋,頗有歸順之意。葉、陳二人,非剪除不可,勸胡宗憲答應他們所提的條件,但不妨指定地點集中,到得上船以後,兩頭封住,放火燒船,葉麻與陳東的部下如龜在甕,何患不滅?

  聽到這裏,徐文長大搖其頭,打著他的鄉談說道:「娘殺格,格是捻勿來個!」

  相處得久了,胡宗憲已聽得懂紹興土話。「捻」是「做」之意,「捻勿來個」就是「做不得」,當即問道:「文長必有說詞,何以此計不可行?」

  徐文長舉出五點理由:第一,殺降不祥;第二,為剪除葉麻、陳東,將他部下萬把人活活燒死,有傷天和;第三,這一把火太熾烈,難以控制,時入新秋,風向由南轉西,變化不定,強弱難測,萬一狂風助烈火,延燒到岸上,會成燎原之勢;第四,海盜所擄劫的都是民間的財物,外加大批船隻,都一火而焚,盡付祝融,未免太可惜;第五,這把火燒過以後,料理善後,極其吃力,殘骸餘燼,塵塞河道,數月不通,於國計民生的關係太大。

  這五個理由,沒有一個不當重視;有一於此,便須深長考慮,而況有五個之多。因此,大家一致認可徐文長的主張,「捻勿來個!」

  徐海之計,既不可行,然則可行之計又如何?胡宗憲向徐文長微欠著腰說:「一客不煩二主,索性請老兄劃一策,付諸公斷。如何?」

  徐文長當仁不讓,獻了一條擒賊先擒王之計。胡宗憲分別徵詢胡元規與羅龍文的意見,無不表示贊成,而且提供了好些補充的意見。這一夕之談,不但決定了方略,連執行的細節亦都商量好了。

  但是,還不能馬上見諸行動,因為這一計的最後決定權,操在趙文華手中。

  ***

  「汝貞!」趙文華直到聽完才開口,「聽你的口氣,似乎擒賊先擒王之計,已經無可變更的了?」

  胡宗憲一愣,辨出他的語風有異,略略沉吟了一下,覺得有趕緊聲明的必要,「不,不!」他說,「未得華公批准之前,自然不能算定案。」

  「這倒也不是這麼說,你我還分甚麼彼此?」趙文華的話也說得客氣,「不過,倘或真的沒有定案,我倒有點意見。」

  「是,是!請華公吩咐。」

  「我看倒是徐海的那計好!」

  此言一出,胡宗憲大驚失聲,如照此而行,東南半壁,免不了一場浩劫,只怕非十來年不能恢復。

  「你想,汝貞,」趙文華津津有味地說:「一舉而殲賊上萬,真正是千年未有的奇功!」

  胡宗憲心冷了半截,知道要說服他放棄成見,不是三言兩語可了之事,眼前只有沉著下來,等他說完了,再想法子應付。

  「至於說殺降不祥,你擒賊擒王,不一樣也是殺降嗎?」

  「這有點不同的。」胡宗憲很謹慎地答說:「擒賊擒王,只殺有異謀的葉麻、陳東二人。裹協從賊者,朝廷王法,亦在矜恤之列。」

  「甚麼裹協從賊?這班人,哪一個不是血腥滿手?他們該矜恤,死在倭刀之下的無辜百姓,可又怎麼說?」

  這話多少似是而非,但卻不容易駁得倒。胡宗憲心想,既然他體恤百姓,便從百姓身上找題目、做文章,不失為對症發藥之道。

  「華公視民如傷的苦心,實在令人感動。我跟大家商量,最大的顧慮,亦就是為了百姓,第一,大火蔓延,難以控制;第二,料理善後,少不得徵發民伕,重勞民力;第三浮屍滿河,在這『秋老虎』的季節,會生瘟疫,那可是件不得了的事!」

  「話不錯。不過,只要事先料到了,應付起來也並不難。」

  趙文華說:「防止火勢蔓延,可用堅壁清野之法;料理善後,亦不必完全徵發民伕,我把各路的兵都調了來幫忙。」

  話越說越遠,越說越擰了!胡宗憲唯有默不作聲;而趙文華卻越想越得意,越說越起勁。他說。自古以來,大兵之後必有大疫,這是上天以萬物為芻狗的一種妙用;無用之人要多死掉些,有用的人才能吃得飽。不然生生不息的人口繁衍,而糧食不足,一定會搞成人吃人的禽獸世界,所以稽諸史實,每隔多少年的太平盛世,就有一次大兵災、大瘟疫,是無可避免的。

  這種怪論,在胡宗憲聞所未聞,驚駭變色。但趙文華卻全然無視於他的反應,只管自己繼續大發議論:「而況,瘟神並無好惡,一視同仁,既能死我,亦能死敵。所以瘟疫一發生,便是天然退敵的大妙法;倭寇海盜為避瘟神,相戒裹足,說不定倒有十年八年的平靖。」

  議論愈出愈奇,亦愈來愈荒謬。胡宗憲認為趙文華心智瞀亂,已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為今之計,唯一的辦法是讓他冷靜下來,因而以敷衍作為撫慰,連連點頭說道:「華公的見解高超,令人有頓開茅塞之感。我照華公的指示,重新去部署。不過,這一條計,相當費事,我秉華公的密命,悄悄去辦,華公自己亦切不可說破。」

  「當然,當然。我不能連這點輕重都不知道。」

  退回總督府,胡宗憲立刻找了羅龍文,頓足說道:「壞了,壞了!搞出大大的麻煩來了。」接著,他將趙文華的謬論,都講了給羅龍文聽。一面說,一面唉聲嘆氣,真個是懊惱萬狀。

  羅龍文很沉著,眨著眼想了好一會,慢吞吞地答道:「不要緊,我有一計,必可使他回心轉意,盡拋成見。」

  「喔,」胡宗憲急急問道:「計將安出?」

  「只有在趙忠身上打主意。」

  原來是讓趙忠進言——所進之言,自是一套能打動趙文華心的說法。胡宗憲聽羅龍文的設計,大為讚賞。當然,滿懷愁煩,亦都拋在九霄雲外了。

  「這話,是我找趙忠來說,還是就託了你?」

  「我替你去談。」羅龍文答說:「以我的身分,比較能夠暢所欲言。」

  「好!那就重重拜託了。我希望明天就能挽回。」

  羅龍文點點頭,「大概可以!」他站起身來告辭,「事不宜遲,我此刻就去辦。」

  於是他回家寫了一個柬帖,派人送給趙忠,約他在蓮花庵吃素齋。原來從嘉興到蘇州,這一帶的魚米之鄉,有個陋俗,許多尼姑庵可供男客「隨喜」;曲徑通幽,禪房深深,花木之外,別有一番旖旎風光。趙忠很喜歡這個調調兒,所以請柬一到,欣然應約,未到黃昏,就出現在蓮花庵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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