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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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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要求,大出胡宗憲的意外。不過仔細想一想,亦是可以理解的,阿狗這樣捨命救朋友,至少要讓最親近的人知道。如果自己不守諾言,既不能救徐海,亦不能救阿狗,至少徐海會有機會指出真相,申訴沉冤。即或不能救得他自己的性命,至少可以出一口怨氣。胡宗憲心想:「到那時候,自己可就聲名盡毀了!」 為了示誠,應該答應他的要求,但如趙文華得知其事,將來出事之後,便證實了自己是主謀,指使阿狗行刺。這一層關係太大,無論如何答應不下來。 他很坦誠地解釋了緣故。阿狗認為說得也很有道理,便又另想別的保證。 「其實,」胡宗憲當他沉吟之際,又徐徐說道:「你的顧慮,全然多餘。凡事要從情理上去想,我如果不願救徐海,盡可拖延推託,聽其自然。你想想,事情決裂了,於我有甚麼好處?至於希望你做紅線,到底也不能期望你像紅線在魏城那樣,既能將田承嗣嚇得消除妄想,又能全身而返。事情一鬧出來,不論如何,我身為地方大吏,總脫不了責任,何苦找這樣的麻煩?」 想想也是,阿狗的意思活動了,雖未開口,而臉上已有信任的表示,胡宗憲辨察神色,當然不肯放過機會,要加緊說服。 「說實話,做這件事,等於拿我的前程作孤注一擲,倘或趙某人看出底蘊,我立刻就會遭殃。然則,我為甚麼做這樣的傻事呢?」胡宗憲喘口氣,數著手指說:「第一、非如此不能救徐海;而徐海是應我之邀去臥底的,義不可負。否則,終身不安。第二、趙某人在浙江作威作福,地方大受其苦;我早就想嚇他一嚇,讓他稍知收斂……」 「大人,」阿狗抓住漏洞,打斷他的話說:「恕我無禮,有句話必得先請大人明示。大人既然早有此意,何以延到此刻才來辦這件事?」 「這道理很簡單。」胡宗憲毫不遲疑地回答,「只為少一個像紅線這樣的人。我倒想到過你,但時機未到,不能特別將你請來辦事,如今是機緣湊巧,能見著你的面;而且你亦果然如我所想像的,既識大體,又知分寸,更有膽量。所以我才吐露肺腑。如今我的話是說盡了,就看你怎麼樣吧!」 阿狗覺得胡宗憲很利害,明知他這番恭維的話,是有作用的,但竟無法拒絕,慨然答說:「我也豁出去了。就陪大人孤注一擲好了。」 胡宗憲自是欣慰異常。不過笑容很快地收起,很嚴肅地說:「此事關係重大,務期必成。如何動手,得要從長計議。我們先吃飯!」 於是招呼下人開飯,就只主客二人,享用海味,有燒烤的一席盛饌。而聽胡宗憲的口氣,這並非為客所特設,而只是他的日常享用。阿狗很少嘗過這樣的美食,心裏的感想很複雜也很矛盾,一方面覺得富貴可羨;一方面又覺得做官如此,難怪倭寇外犯、海盜內應,可怨可鄙。 吃到一半,胡宗憲示意下人遠避。然後用筷子醮著酒,在桌上畫了幾個圈圈,指出趙文華的行館與總督衙門,以及有關係的幾個重要地點的相對位置。 「他的行館,很難混得進去,就是混進去了,出事以後,沒有我的掩護,你可能先讓他的衛士把你殺了,太划不來。我想,只有在路上伏擊。你看,」胡宗憲指著偏在西面的一個圓圈說,「這裏是個道觀,名叫太清宮,那裏的老道,法號紫虛,趙某人跟他很熟,常常相聚的。」 「紫虛?」阿狗知道這個人,卑視地說:「是個妖道。」 因為是「妖道」,才會跟趙文華臭味相投。照胡宗憲說,紫虛善修煉之術,最近正在從事一項新的試驗,從童便中提煉出一種白色的粉末,名為「秋白」,功能強精補腎,恰為在西苑修道的皇帝最喜愛的藥物。趙文華之與紫虛投機,正以此故。 「『秋白』快煉成功了。功效如何,不得而知。趙某人巴不得能早日親身試一試,所以這些日子,常常到太清宮去看紫虛。能在他輕車簡從的時候下手最好。」 「嗯,嗯,是!」阿狗望著胡宗憲,希望他再說下去。 「所謂輕車簡從,至少也有十來個衛士在他身邊,一擁而上,白刃交下,你想留條命也很難。」胡宗憲問道:「你會射箭不會?」 「會!」 「那就行了。」胡宗憲欣然說道,「我安排你藏在一個地方,喏,這裏!」 他指著另一個圓圈,代表從趙文華到太清宮必經之路的一座廟宇。這座廟宇,也是胡宗憲從總督行轅到趙文華的行館所必經之路。 「到那一天,我會算好時間,在趙某人經過那裏時,我也正好到達。這樣,我就可以掩護你了。」 阿狗設想當時的情況,先躲在那座廟宇中,等趙文華的轎子經過,放冷箭暗算;衛士根據箭的來路必然包圍廟宇,四下兜捕。自己當然要逃,逃的方向,當然是迎向胡宗憲的來路。 以後呢?他在想,胡宗憲的所謂「掩護」是甚麼? 一個念頭不曾轉完,胡宗憲開口了:「你要往這面逃。」他指點著方位說,「記住!凡是廟宇,必是朝南;你往廟的後面逃,就是向北。讓我的衛士一抓住,你就安全了。」 「為甚麼一定要抓住呢?」阿狗很坦率地問,「放我走了,不就完了嗎?」 「是的。應該可以放你走。不過,那一來,我不好交代,效用就差了。」胡宗憲緊接著說,「不是我自私,為保全自己,拿你送禮。你要知道,如果你從我來的方向逃走,縱放的嫌疑太重,趙某人會起疑心;一有疑心,我說的話他就不肯聽了。」 阿狗想了想,明白了胡宗憲的用意,「我知道了!」他說,「這是條苦肉計。」 「對!你很聰明。不過,」胡宗憲提高了聲音說:「你絕不會受苦。」 「大人的用心,我很明白,不過,只怕大人不能自主,趙某人要提我去審問,那又如何?」 「不會。我自有一套話拒絕他的要求,只讓他派人來會審,讓你有機會好好罵他一頓。」 一切行動的細節,大致商量就緒。最後要問的,就是哪一天動手? 這一點胡宗憲無法回答,整個計劃的難處也就在這裏。彼此都認為只有等待機會。趙文華起居無時,尤其是訪問太清宮更無一定的時刻。 「在紫虛,開爐修煉,卜晝卜夜,隨時都可以跟趙某人見面;在趙某人,既非公事,不受官場儀注的約束,興來之時,隨時可找紫虛。我看,」胡宗憲說,「只有等機會。」 「我不會等!」阿狗老實答說,「這件事懸在心裏,整夜睡不著覺。要不到十天,我就非發瘋不可。」 胡宗憲默然,負手散步。在屋子裏繞來繞去,有時顯得焦灼不安,有時卻又拈花微笑。阿狗始終捉摸他的心裏,到底閒豫得意,還是遭遇不大的困擾? 突然間,胡宗憲站定回身,如電般的目光緊盯著阿狗問道:「你剛才說的那件事,我可以考慮。」 「回大人的話,」阿狗急急問說:「是哪一句?我想不起來了。」 「你不是說想跟徐海見一面?」 「是!」 「我改了主意,可以讓你跟他見面。」 阿狗大喜,急急問道:「甚麼時候?」 「就在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阿狗又問:「地點在哪裏?」 「能不能現在就讓我派人帶你跟徐海去見面?」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不過怎麼去法,得要好好的研究。」 聽他那突然轉變為慢條斯理的語氣,阿狗不由有些著急,嘆口氣說:「事到如今,甚麼都得認命了。」 「既能認命,事情就好辦。」胡宗憲說,「我是怕你在嘉興等得不耐煩,言語之間會露馬腳;所以先讓你到桐鄉去看看徐海。不過,你我之間所談到的一切,絕不可跟徐海洩露。」 「我知道。我不會那麼不懂得。」 「那就是了。大家各顯神通吧!」 聽得這句話,阿狗大感興奮。因為他已確確實實感到胡宗憲與趙文華處在對立的話,開始有了把握,必可援救徐海出獄。 就在這時候,有人在垂花門外大聲報告:「有緊急文書!」 胡宗憲急急起身,走到廊下,提高了聲音說道:「進來!」 進來的是一名校尉,與總督府親兵的服飾不同,看得出是趙文華左右的衛士。他手裏持著一個大封套,行禮之後,雙手奉上。胡宗憲接到手裏,只點一點頭,那衛士隨即退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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