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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於是兩人疾步向平湖東南方行去,曙色漸透,視界漸廣,在霜林落木之中,遙遙發現一座古剎,知道華嚴寺在望,越發加緊了腳步。

  到得華嚴寺,剛入山門,便聽見有人在喊:「你們來了!」

  抬眼看時,徐海正安閒地坐在山門右側,彼此目送招呼過後,阿狗問道:「老洪呢?」

  「他們往北先走了。說你答應過他們的,可以先走。」

  「好!」阿狗指著岡本說,「我立刻要送他回桐鄉,二爺,你一個人在這裏等。日出以後,有一輛很漂亮的車子在山門口、松林下暫歇,只看車圍四周有彩色紅穗的便是。那時,你上前問一句話:『是羅府官眷不是?』自有人為你安排一切。」

  「我都聽清楚了!」徐海再問一句:「是羅府官眷?」最後二字特響,表明了他的疑問所在。

  「甚麼?」

  徐海怕是聽錯了,「羅府官眷?」

  「對!」阿狗清清楚楚地答說:「羅府官眷。」

  徐海不免納悶,不知官眷的車子,何能容留一個陌生男子,再想一想明白了,旗號是假。冒充官眷的車輛,便可順利過關。如是而已。

  ***

  約莫辰牌時分,隱隱然車走雷聲;深藏在人家稻草堆中的徐海,立即提高警覺,側耳靜聽。車子由遠而近,漸行漸響;接著一聲亢直的驢鳴,車輪聲歇。

  徐海從稻草縫隙中望出去,入眼便是五色的紅穗,在朝陽影裏,飄揚幻彩。這不錯了,但還不能貿然現身,怕的是蹤跡落入路人眼中,畢竟不妥。

  仔細查察,可以確定別無閒人,徐海方始悄悄鑽出稻草堆,揮一揮身上的碎屑,抬頭望去;只見一匹毛片又黑又亮的大叫驢,拉著一輛極漂亮的帷車,靜靜地停在華嚴寺前。車伕身旁一名服裝整齊的健僕,正在四處眺望,看到徐海,他的視線靜止了。

  「請問,」徐海從容上前問訊:「可是羅府官眷?」

  那健僕先不答話,很快地四面看了一下,急促地命令:「上車!」

  「車」字出口,那車伕已在抖動韁繩。徐海沒有考慮或再問一句的可能。急忙一手攀帷,一腳上躍,在車輪上借一借力,直往車廂中鑽了進去。

  車中有人,由於車子突然前衝,兩人撞個滿懷。徐海急急去扶對方,恰好摸在對方胸前,軟軟地握個滿手。怎麼回事?他一愣:「真的有官眷在車中?」

  一個念頭不曾轉完,臂上著了一拳,勁道甚大,疼到骨頭裏。這使他越發如墮五里霧中,驀地裏將車帷一掀,看出是個十七八歲的女郎,青衣打扮,是個丫頭。

  那丫頭的手法也極快,徐海還沒有看清楚,車帷已被她奪得重複放下,同時聽她說道:「徐二爺,安靜些!」

  徐海定定神問道:「你是誰?」

  「現在我是你的丫頭,我叫素芳,你是羅二小姐——羅龍文羅大爺的妹子。請記好了!」

  原來要自己改變身分!「可是,」他問:「我冒充得過嗎?」

  「不開口就冒充得過。」素芳順手摘他的衣紐,「脫衣服!」

  「幹甚麼?」

  「還能幹甚麼?」素芳冷冷地說,「男扮女裝啊!」

  「喔,喔,」徐海歉然地笑道:「我問得多餘,問得荒唐。」

  「好了,別又說又笑的!」

  徐海不敢再言語了,摸索著換好衣裙,發覺素芳拿頂毛茸茸的帽子套在他頭上,伸手摸一摸,才知道是一頂髮髻釵簪,一應俱全的假髮。

  戴上假髮不算,還得在額上紮一塊綢帕。徐海不解地問道:「這又是幹甚麼?」

  「裝病人!」素芳答說,「到了城門口,最好不查,如果要查,你要裝得很萎頓的樣子。」

  「我知道。」

  「還有,你的臉絕不可朝亮處。」

  這倒是可以理解的,為的是不讓人認出面目。徐海納悶的是,為甚麼非要回桐鄉不可,到了桐鄉又將自己安頓在何處?這些疑問,試著去問素芳,卻碰了個軟釘子,回答總是「不知道」。徐海聽她語聲甚冷,一賭氣再也不開口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漸漸發覺車子慢了下來,但不是緩緩停止,而是猛然勒住,力量來得太驟,以致徐海的身子往前直撲了出去,急忙用手一格,總算不曾跌出車外,但假髮卻碰歪了。

  就在這一衝之際,車外驢鳴刺耳,車伕暴聲大罵:「你小子找死不是!」

  「快看看!」是那跨轅僕人的聲音:「傷著他了沒有?」

  一聽這話,徐海知道車子撞了人,不由得掀開帷一角往外看。地上正有人掙扎著起身,臉往上斜,正朝車帷掀開之處,四目相接,碰個正著!徐海大吃一驚,急忙鬆手,心還在跳。

  原來被撞的人,正是吳四。他怎麼逃出來了?徐海心裏在想,偏偏又冤家路狹,會這樣意想不到地打個照面!但願只是自己看清了他,他不曾認出自己。

  此後倒是非常順利,進城門時連問都不問,車子一直駛入洪家後園,下得車來,恍然大悟,知道是羅龍文的主意,心中暗暗佩服。

  ***

  「真是恍同隔世了!」王翠翹盈盈欲涕地說,「經過這一番滄桑,不知怎的,只覺得人生乏味。」

  「到底是女流之輩,經不起大風浪。」徐海故意這樣說,表示毫不在乎,藉以作為對王翠翹的慰藉。

  「我在想,你走了以後,我該怎麼辦?」語氣未完,但她沒有再說下去,只幽幽地嘆口氣。

  這也是不斷縈繞在徐海心頭的一大難題。他很矛盾,一方面割捨不下王翠翹,一方面又覺得應該預先為所愛作個萬一之計。現在王翠翹提到,如果再不作個決定,說不定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於是他想一想說:「你知道的,我這一去,說不定就埋骨他鄉,跟你來生見了。你年紀還輕,應該有個打算。」

  這是留遺囑的語氣,王翠翹既驚又痛,緊閉著嘴唇,使勁忍住眼淚,用眼色示意他說下去。

  「我想定個期限。如果能成功,一年也就差不多了;一年還不能成功,不會再有甚麼希望,那時候我可以回來。如果不回來,就再也不會回來。翠翹,」徐海很吃力地說:「你找個人去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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