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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我倒有個主意。」徐海揚起臉說:「弄條船出海,從此不再回來。」他起身指著壁間所懸的一幅字。大聲唸道:「『小舟從此去,江海寄餘生!』」

  這是蘇東坡的詞,原是醉後的牢騷,恰與徐海這時候的情境相合,亦無非借用此句來一吐骯髒之氣。然而,阿狗認真地作了考慮,認為是一條路子。

  「不是說笑話,真的弄條船走,從此不回來,倒是上上之策。」

  王翠翹看他的臉上鄭重其事的樣子,不由得詫異,「兄弟,」她問:「弄條船走到哪裏?」

  「呶!」阿狗將手往東面一指。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王翠翹沉下臉來,「還是你娶了倭人,心都向那邊了?」

  阿狗一向敬畏王翠翹,見她神色凜然,嚇得不敢開口;原來的想法,當然也就打消。

  「你說啊!」王翠翹用一種長姊教訓幼弟的神態說,「有話大大方方地說,只是說出口之前先要想一想。」

  「我想過了。」阿狗答說,「想來想去,只覺得非逃不可!做這種大事,全靠彼此相信得過;現在二爺跟羅師爺生了意見,你們倒想,他們會放心二爺?不怕二爺變心,反投到對方去?再說,我們也一樣不放心人家,不知道又會出甚麼壞主意?二爺,你人在汪洋大海,心在翠翹姊身上,那是甚麼滋味?更不要說還要能夠專心一意,又要防備自己的底細讓人家識破,又要隨機應變,把汪直說動了來歸順!」

  這番話很透澈——其實徐海和王翠翹,也都有此想法,只是沒有他想得多,看得深。此刻聽他一說,才發覺處境異常艱困。

  「他的話已經說盡了!」徐海問王翠翹:「你看怎麼辦?」

  「我不知道!」王翠翹懊惱地說:「我真不該回桐鄉的,住在石門就不會有這些事。」

  「翠翹姊,」阿狗勸慰她說,「你也不必埋怨自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辦法一定會有。你先去息一息,等我來跟二爺商量。」

  王翠翹需要一個人靜一靜,通前澈後,細細思量一番;所以聽他的話,自回臥室。於是阿狗有句需要背著她的話,可以跟徐海說了。

  「二爺,你到底逃不逃?」

  「不逃!」徐海斷然決然地說:「第一、吃盡辛苦,多少也立了些功勞,弄到頭來,落個一逃了之的結局,怎麼樣也不甘心。第二、也沒有地方好逃。第三、就算有地方逃,那種改頭換面、提心吊膽的日子也不好過。」

  「好,不逃。那麼,是不是仍舊出海呢?」

  徐海沉吟了好久,好久,方始無可奈何地說:「你的話,我越想越有道理,他不相信我,我不相信他,決不會有甚麼好結果。」

  「他們不相信二爺你,不要緊;等事情辦成功了,他們就相信了。現在頂要緊的是,要讓你沒有後顧之憂!」

  「對!」徐海深深點頭,「你把事情的頭緒理清楚了!只要把翠翹安頓好了,讓他們沒有壞主意好打,我仍舊可以照原來的步驟,幹我應該幹的事。」

  「正是這話。我想,安頓翠翹姊,也還不難。」

  「好!你說!」

  「有兩個法子。第一……」阿狗忽然笑了,是覺得非常有趣的樣子。

  「你笑甚麼?」

  「想起一句話好笑。」阿狗答說:「我說了,二爺不要動氣。」

  「哪有這麼多嚕嗦!快說,是句甚麼話?」

  「和尚配尼姑!」

  徐海一愣,旋即想明白了,也不由得忍俊不禁,「虧你想!」他說。

  「讓翠翹姊做尼姑是權宜之計,將來可以還俗的。眼前就只有一樣不便。」

  「甚麼?」

  「不能穿羅著紬,也不能吃魚吃肉。翠翹姊是享用慣的,只怕過不來尼姑庵裏的苦日子。那麼,我還有第二個辦法。」

  第二個辦法是,由徐海提出要求,帶著王翠翹一起出海;等上了岡本的船,重新又將王翠翹悄悄移上岸,覓地隱藏,靜待徐海歸來。

  這個辦法很費周折,而且容易起人疑竇,「這一來,他們不是要疑心我一去不歸?」徐海問。

  「這很好回答:『如果不相信我,就一切都無從說起了!』」

  「對!可是要他們問,我才這樣子回答;他們不問,我就沒有機會說。」徐海搖搖頭說,「他們一定不會問!疑心、疑心,疑在心裏,哪有說明的道理?」

  「他們不說,你自己說!二爺,你不要忘記,要你帶著翠翹遠走高飛,是人家的主意!」

  徐海心想:是啊!羅龍文說過這話。如今要求帶著王翠翹一起走,無非擔心她會落入嚴世蕃手中,照羅龍文的意思行事而已。這沒有甚麼不好啟齒的。

  於是,他接納了阿狗的建議,「你這兩個辦法,各有利弊,」他說,「倒問翠翹自己看。」

  這是最正當的做法,阿狗欣然贊成。將王翠翹從臥室中請了出來,細說經過,請她抉擇。

  提到「和尚配尼姑」這句話,王翠翹笑不可抑,「這好!」她說,「我就做一趟尼姑看。」

  「做尼姑的味道,你要想一想!」徐海提醒她說。

  「那味道無非清淡而已。我過得慣的。」

  「好!」徐海點點頭,「我知道你說得到,做得到,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不過,細節還要商量。」阿狗緊接著他的話說,「做尼姑有兩種做法:一種是落髮;一種是帶髮修行……」

  「這你不用管。」徐海打斷他的話說,「佛門中事,我比你內行得多。」

  「是了!」阿狗笑道,「和尚配尼姑,該你們自己去商量,我們不必管閒事。」

  於是阿狗自去歸寢,徐海與王翠翹便商量如何遁入空門。照他的想法很簡單,蘇嘉魚米之鄉,多的是所謂「家庵」——有那大家姬妾,方在盛年,而老主人下世,自願守節;小輩敬重姨娘,怕她在家有規矩束縛,生活起居,種種不適,起了厭煩之心,這個節就難守了!因而構築精舍,供設佛堂,請這位姨娘住持,只穿僧服,並不祝髮,如嘉興蓮花庵的妙善師太那樣「帶髮修行」。這樣的庵堂,就叫家庵。

  「我知道好幾處家庵,有的一塌糊塗,有的乾乾淨淨,清規極好。」徐海笑著問道:「你喜歡一塌糊塗的,還是乾乾淨淨的?」

  所謂「一塌糊塗」,便是蓮花庵那種,可供男施主「隨喜」的「花庵」。徐海原是戲謔,而王翠翹卻大為生氣,「你在說甚麼!」她瞋目相問:「你不怕入阿鼻地獄?」

  徐海伸一伸舌頭,見機而作,「我替你引見心雲老師太。」他問:「心雲老師太你總聽說過?」

  王翠翹點點頭:「這位老師太的戒律、道行是好的。」

  「那就是了!我明天寫封信,讓阿狗帶了你去。等心雲老師太把你收容下來了,我要去看羅小華,拜託他照應你。看他怎麼說?」

  王翠翹不答,靜坐沉思。漸漸地,眼神靜穆而有光采,臉色端莊而又恬適。徐海看過王翠翹輕顰淺笑,宜喜宜嗔各種神態;而這樣令人肅然起莊嚴的觀感,卻還是初次。

  「翠翹!」他又驚又喜地說,「你倒去照照鏡子看。」

  「怎麼?」王翠翹微笑問道:「有甚麼不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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