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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二


  羅龍文靈機一動,有了主意,不過得先問胡元規:「傳紅就要送聘禮,男家要多少時候才能備辦得起。」說著,眨一眨眼,表示是有意做作。

  胡元規懂他的意思,而事實上亦確無難處,便即答道:「聘禮現成,裝上箱子就抬了來了!」

  「那好!太婆,揀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如何?」

  「今天?」陸太婆倒有些躊躇了。

  「今天有何不可!」胡元規也極力慫恿:「天締良緣,大吉大利。」

  「我怕太草率了,對不起我女兒。」

  「太婆,這一點你老人家可沒有想通。以府上的家世,辦喜事講究不盡,就算遲個十天半個月,看來還是簡率,那時不上不下,進退兩難,倒不如就在今天,本日撞日,一切從簡,反而心安理得。」

  「是啊!」胡元規緊接著說:「好在是傳紅,不是拜堂。到洞房花燭那天,總還有一年半載,太婆喜歡熱鬧,儘管有功夫來預備。」

  「這話倒也實在。」陸太婆終於被說動了心,「就是今天。不過,我可還不知道怎麼辦?」

  「不用你老人家費心。一切有我們兩個媒人。」羅龍文說:「你只去打扮你女兒好了。」

  ***

  人多好辦事,以羅龍文如今的勢力,再大的場面,也是叱嗟立辦。而況,退廬的下人也多,陸太婆的話,也等於主人的命令;兼以特厚的犒賞,更是踴躍從事。不過兩個時辰的功夫,張燈結綵,紅燭高燒,已收拾得富麗堂皇,一片喜氣了。

  胡元規是即時趕回嘉興去了。第一、備辦聘禮;第二、通知胡宗憲親來道賀——為了鼓勵徐海,胡元規盡可能鋪排場面,借了總督的儀仗,連四抬聘禮,一起用快船運來。到時剛過午後,上了岸排起導子,吹吹打打,直到退廬,樂聲吸引了附近上千論萬的鄉人,竟是意想不到的熱鬧。

  徐海是由阿狗照料,早已穿好簇新的襴衫在等。頭插金花,身披綵帶,是剛進學的秀才打扮。聽得咪哩嗎啦的鎖吶聲音,一顆心忽然跳得很利害,竟有些畏縮的模樣了。

  「二哥,快出去吧,去歸隊,押著聘禮一起進門。」

  「兄弟,」徐海怯怯地說:「我有點怕。你是搞過這一套的,你替我代個勞。」

  「別樣可以代勞,這件事怎麼可以代勞。讓翠翹姊知道了,不罵我個狗血噴頭?去!去!」阿狗將徐海一推,推到院子裏。

  說不得只好硬著頭皮,在眾目睽睽、嬉笑指點之下,歸入隊伍,由羅龍文與胡元規兩位大媒陪著,登堂行禮。

  美中不足的是女家沒有男子應接,只好由陸太婆在兩個丫頭陪侍之下,親自接待。口口聲聲「大媒老爺辛苦」、「姑爺少禮」。叫得十分熱鬧。這樣亂過一陣,方始去看聘禮——胡宗憲撥了三千銀子,胡元規盡義務代辦的四樣珍物:一具古色斑斕、出土未久的周鼎;一部宋版的詩經;一副珍珠頭面;一雙碧玉手鐲。都用大紅錦盒裝著,高供在正中的一張紫檀雕花條案上。

  陸太婆對這四樣聘禮,非常中意。價值不菲,固見得男家對女家的尊重。古鼎及宋版詩經所溢發的書卷氣,更能與陸家的門第相配,因而讚不絕口;同時想到徐海有這樣為他費心的朋友,確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及至賓客下人,分班稱賀已畢,時將入暮,該是開席的時候了,卻還有一位最緊要的賀客未到。羅龍文不免微感焦急,將胡元規拉到一邊,有話要問。

  「總督怎麼還不來?今天這臺戲唱得很圓滿,不要在『大軸子』上洩了氣!」即來照羅龍文與胡元規的設計,這天要對徐海與王翠翹作一個明明白白的交代,千迴百折,種種委屈,在今天這個場面中,差可彌補。一切歉疚不安,亦要在胡宗憲的懷酒慰勞中,完全消解。而以後徐海遠涉風濤,收功異域;以及王翠翹安身立命,圓滿歸宿,更要胡憲宗到場,親自向徐海夫婦致意,鄭重向陸太婆拜託。如果胡宗憲不到,這臺戲是草草終場,一無精采可言了。

  因此,胡元規跟羅龍文一樣,亦頗關懷;不過,他比羅龍文更沉著,想一想說道:「再派人去催,哪怕喜酒吃一夜,也要把他等了來。」

  「好吧!好在沒有外客,只要他準來,多等一會不妨。」

  於是,由羅龍文派了他跟胡宗憲之間往來通訊,遞慣密件的親信跟班,其一起快馬,直奔嘉興。二更時分,帶回來一封覆信,是胡宗憲的親筆,說趙文華有事約談,無法分身前來親自道喜;請羅龍文向陸太婆代達賀忱。信末又贅了一句:「甚盼馳回一晤,並密。」

  另外有個朱紅大封套,寫明「賀儀」,封套未曾封口,內裝一張朱印燦然剛剛上過稅的「紅契」,是一所座落嘉興城內的住房,戶主徐海。這份賀禮很別緻,也很貴重;羅龍文便連胡宗憲的信,一起交給了徐海。自己又親自向陸太婆去說明其事。

  陸太婆心中不免怏怏,但表面不動聲色,「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她說:「只是害大家餓了好半天,開席吧!仍舊請兩位大賓老爺陪陪新貴人。」

  「都不是外人,我看,」羅龍文提個建議:「不必分內外了,都合在一起坐!太婆的意思怎麼樣?」

  「羅師爺別問我,我是最好熱鬧的。」

  於是,喜筵都開在廳上,正席東西兩桌,一面是羅、胡二人陪徐海;一面是陸太婆與阿狗陪王翠翹。此外在廊上又擺了七八桌,將退廬上上下下及附近的鄉人,都召了來大嚼,也虧得如此,場面才不致過於冷落。

  安席入座,徐海與王翠翹遙遙相對,既不能口談,亦無法目語,兩人心裏都有一種不辨悲喜,只覺得距離遙遠的感想。

  ***

  三更散席,羅龍文只和衣打了個盹,五更時分便已騎馬上路,回嘉興去赴胡宗憲的約。

  書齋相見,羅龍文入目心驚,胡宗憲雙眼深陷,面色灰敗,一副久病不愈的倒楣相,不由得失色說道:「總督,你的氣色壞透了!」

  「不是氣色壞,是心境壞。這一年多來,心力交瘁,真怕會支持不下去。」

  玩味語氣,是受了很大的打擊。羅龍文知道,他這時需要很有力的支持,所以加重語氣安慰他說:「總督,你不要洩氣!甚麼大風大浪都經過了,怕甚麼?」

  「我確是怕!不是怕雷霆之怒、斧鉞之嚴,只覺得人心可怕!不管你如何委曲求全,不能動人絲毫惻隱之心,我真不知道人與禽獸所異者何在?」

  「感觸很深。」羅龍文平靜地問。「可能見告?」

  「不但要告訴你,還要跟你商量。昨天,我正要動身去給陸家道喜,天水派人來請,說是立等見面。見了面,他裁下一條紙給我,說是嚴相府來的信。你猜上面寫的是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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