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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〇


  這個稱呼,使徐海與王翠翹都深感意外,但所指的人決不會錯,為了遮掩,未及為胡宗憲所見的王翠翹,閃身出現,深深萬福,口中說道:「總督的稱呼,實在不敢當,敬謹奉璧。」

  「四海之內皆弟兄。明山是我的患難之交,他明媒而待正娶的嫡室,又是陸太婆的義女,我不叫你嫂子叫甚麼?」

  「這,這……」一向語言便絡的王翠翹,竟變得口舌笨拙了。

  「這好像駁不倒是不是?」羅龍文湊趣附和:「那你就不必奉璧,笑納了吧!」

  如果接受,卻真是笑納,不過笑中有淚。王翠翹就這電光石火的剎那之間,心中萬念奔騰;在風塵中打了多年的滾,到頭來竟能博得堂堂總督一聲「嫂子」的尊稱,真個即時畢命,亦當含笑。

  「閒語少說,我們看看屋子,就替他們暖房吧!」胡宗憲又問:「小李呢?」

  小李即是阿狗,胡宗憲最近才叫出來的。因為阿狗其名不雅,又不願連名帶姓地叫;所以用此暱稱。王翠翹便即答說:「接我娘去了。」

  於是徐海與王翠翹領著,看了前後房子,倉猝之間的佈置,自然有欠周到,胡宗憲卻不作客套,隨處指點,某處該置屏風、某處該漆畫軸。徐海不大在意,王翠翹卻很用心地聽著。

  前後一圈兜下來,「小李」已將陸太婆接了來。她事先已聽王翠翹很委婉地陳述過,不能在徐海面前稍露不妥的口風與形跡,所以裝得滿面春風地與胡宗憲寒暄周旋。談不多時,下人來請入席;又是謙讓久久,方始來到大廳。

  大廳上紅燭高燒,供著一幅五色刻絲的和合二仙圖。供桌前面,設著兩席盛筵;東面一席胡宗憲首席,羅龍文、胡元規並坐作陪,徐海坐主位;西面一席,自然是陸太婆上坐,阿狗居次,王翠翹坐下首作主人。

  安席敬酒已畢,隨意飯啖,徐海首先談到正事,向羅龍文問道:「船預備得怎麼樣了?」

  「船現成!」羅龍文答說:「今天不必談這個。你先拋開一切,享享艷福。」

  「罰酒!」胡宗憲把自己的酒遞了過去。

  「為何罰酒?」

  「你先喝了再說。」

  「不教而誅,難令人甘服。」語雖如此,羅龍文還是乾了。

  「如果我說得不對,加倍自罰。」胡宗憲說:「我罰你一個措詞欠妥。」

  「娶妻娶德,怎說艷福?何不說享享畫眉之樂?」胡宗憲問道:「小華,你服不服?」

  「服!」羅龍文只答了一個字,卻又陪了一杯酒。

  那面陸太婆聽見了,便向王翠翹說:「女兒,你聽胡總督,很看得起,你跟徐大婿也該去敬杯酒。」

  「是!」

  王翠翹一聲答應,阿狗已執壺相陪;那桌徐海亦起身先走到這面向陸太婆致了意,方始陪著妻子,雙雙來到胡宗憲面前。

  「總督,多承台愛,讓我們夫婦得有抬得起頭來的一天。水酒一杯,意思是誠的。請總督乾了。」

  「惶恐、惶恐!」胡宗憲毫不遲疑地乾了杯。

  陪飲既罷,王翠翹轉臉說道:「明山,我要一個人敬一敬胡總督。」

  「好,好!」徐海欣然讓開一步。

  等阿狗將王翠翹的杯中斟了酒,她從容說道:「總督,明山一出海,我就甚麼都不知道了!」

  「不要緊,不要緊。」胡宗憲急忙答說:「明山的一切,都在我身上。」

  「有總督這句語,我可以放心了。」說罷,王翠翹仰臉乾酒,道一聲:「謝謝!」

  徐海將王翠翹送回原位,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時,只聽羅龍文跟胡宗憲在談他出海的事了。

  「明山,」胡宗憲問:「應該帶點甚麼禮去送?」

  「無非土儀。」徐海答說:「如果總督能寫張字,或者寫把扇子送他,那比甚麼都貴重。」

  「我一定寫。」話一出口,胡宗憲才發覺答得失之於輕率;以自己目前的身分,對至今身分還不能確定的汪直,翰墨酬贈,是件不太妥當的事。不過話說出了,收不回來,只好這樣補一句:「就是不知道怎麼落款?」

  「不必落款,意思寫在裏頭就行了。」

  不落上款,便無掛礙,「好!」他完全答應了,「我做首詩,自己寫了送他。」

  「船呢?」徐海問說,「我在想,最好悄悄兒去,不要驚動任何人。」

  「如果不想驚動人,莫如就搭毛海峰的船回去。不過,好像不夠鄭重。」

  「這不要緊,鄭重不鄭重,不在乎表面。」

  「那就坐毛海峰的船。」羅龍文說,「可是毛海峰的船歸心如箭,恐怕不能久等。」

  「他還能等幾天?」

  「昨天他跟我說,看風向,能在這三、五天之內動身最好。」

  「三、五天就三、五天。」徐海說道:「我沒有甚麼累贅,帶幾斤好茶葉,拍腿就走。總督這首詩,可得快做了。」

  「今天晚上就做,明天就能寫好。只是……」胡宗憲看一看那桌的王翠翹沒有再說下去。

  這是說王翠翹離情難捨,還是徐海兒女情長,不得而知;反正為徐海設想,顧慮何在,是很明顯的。

  當然,胡宗憲雖未說完,徐海不必追問,亦不必回答。羅龍文見此光景,覺得這個話題,到此已可告一段落,不宜再談亦無所再談;便將話扯了開去,隨意閒談——不知彼此是有意還是無意,甚麼都談,連趙忠的附庸風雅都談到了,就是不談趙文華。

  那一桌亦談得很起勁。「小李」肚子裏裝了無數好笑有趣的見聞,讓陸太婆聽得上了癮;有些是王翠翹都不曾聽說過的,所以也是津津有味地注視著。這樣不拘形跡的歡聚,直到二更方罷。

  「酒醉飯飽,我們散吧!」胡宗憲說:「客去主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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