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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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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搪塞的話。不過,也不怪你,話太多,你一時想不起。」 「阿彌陀佛!你總算瞭解。」徐海說:「你認為哪句話最重要,你自己說。」 「你認為哪件事最重要?你不是很希望有兒子嗎?所以……」 「你不必說了。」徐海搶著說,「我完全懂你的意思,有機會我一定照你的意思做。」 「機會是要自己去找的。」 「可是,」徐海很快地接口:「也得有去找機會的功夫。我現在只能這樣說,先公後私;等招撫的事談妥了,心情寬閒了,沒有再重要的事,我才會把這件事看得重要。」 這番答覆,相當坦誠,王翠翹滿意地點點頭。 「你在家也要自己會安排,多找些有趣的、你喜歡的事做。譬如收幾個學生教琵琶,回去馬上就可以著手了。」 「不勞你費心,我自己會安排。」 「那,」徐海背轉身去:「你下船吧!」 「嗯!」王翠翹沉默著,心裏翻騰得很利害。 「你怎麼還不走?」徐海問。 「我……」王翠翹盡力控制著自己,「讓我再看一看你。」 徐海轉過身來,他也是盡力控制著自己,不敢流一滴眼淚。可是眼神是呆滯的,怕轉動得太利害,會帶出淚水來。 王翠翹癡癡地望著他,看飽看足,方始說一聲:「我走了!」 到得甲板上,跟毛海峰又有幾句道別及拜託的話;而徐海居然不曾出現,王翠翹有些失望,但亦隱隱覺得安慰。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何感覺? 毛海峰久在海上,對這些感離傷別的事,看得極淡;他關心的是航行的順利,看看天色,一面催客人下船,一面大聲呼喝著,指揮水手準備解纜拔錨。這等於下了逐客令,羅龍文領頭,阿狗殿後,夾護著王翠翹下了小舢板,向岸上駛去。 這時,徐海卻又出現了,彼此遙遙揮手,卻看不見臉色,王翠翹只知道自己的視線模糊了。 上岸是一起沙灘,一乘轎子一輛車就停在不遠之處,王翠翹卻還戀戀不捨,回身遙望正在張帆的船。羅龍文勸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翠翹,你請上轎吧!回到嘉興,還有好些事要安排呢?」 這句話在阿狗面前,露了馬腳:「甚麼事?」他問王翠翹。 這正好給了王翠翹一個機會,「羅師爺,」她說:「你請先上車,我跟我兄弟談談。」 羅龍文心知她跟阿狗要談的是甚麼?反正,徐海已經走了,而事情也是終究瞞不住的,就讓她把真相告訴阿狗,亦自不妨,不過,這裏不是說話的好地方。 「何不回嘉興去細談?」 「不!」王翠翹說:「我一面看看海。」 不是看海是看船,船上有徐海;雖然視而不見,畢意慰情勝無。憐她一起癡情,羅龍文不忍再說甚麼,默默地走回車中去等待。 「兄弟,」王翠翹向南面一指:「到那上面去坐坐。」 南面約莫二十丈開外,有一塊七八丈高的大崖石,上豐下銳,可以駐足眺望,「那地方倒不錯。」阿狗說:「就不知有上去的路沒有?」 「去看看。」 到得近處一看,勉強可以攀緣而上。阿狗急於想打破疑團;而沙灘上除卻這塊孤崖別無其他,因而只好很費力地將她扶了上去。 上面很平穩,兩人盤腿而坐,相顧默然,一個是靜等著聽;一個是要將思緒整理一遍,看從哪裏說起。 「兄弟,我做了一件事,是迫不得已,你可別罵我下賤。」王翠翹平靜地說,「我有我的法子,一定對得起明山就是。」 「翠翹姊,」阿狗不耐煩地:「你到底說甚麼?我莫名其妙。」 「那天,趙文華把我們母女倆騙到他那裏,要挾我非跟他進京不可。陸家義母很生氣,兩人差一點頂了起來。第一、為了明山能夠順順利利出海,去幹他安身立命的大事;第二、趙、陸兩家,如果因此結怨,替陸家惹禍,我於心何安?所以迫不得已,我只好挺身出來,答應趙文華了!」 「甚麼?」阿狗跳了起來:「你答應他了?」 「是的。」 這時正是午時潮漲,崖石下奔騰澎湃,語聲為濤聲所遮,聽不真切,阿狗大聲問道:「你說甚麼?」 王翠翹等潮水退去,方始回答:「我答應趙文華,等明山一出海,我就跟他進京,到相府佛樓上去司香。」 阿狗臉都氣白了,「你真的相信,是替嚴老夫人去司香?」他努出了眼珠問。 「我當然不相信。」王翠翹答得非常爽脆。 「那麼……」 「兄弟,」王翠翹打斷他的話說,「你連這點都不懂,我是緩兵之計。」 聽這一說,阿狗的臉色緩和了,但憤怒化為憂疑,「翠翹姊,」他的聲音很急:「緩兵之計以後呢?你有甚麼打算?」 「我有很好的打算,一定能保持清白。不過,」她頑皮地笑一笑,「天機不可洩露,讓你先納一陣子悶。」 「好吧!我相信你的辦法。」阿狗抬眼問道:「羅師爺知道不知道這回事?」 「知道。」 「那就不對了!」阿狗憤憤地說:「怎麼不告訴我?」 「兄弟!你可別錯怪他,是我再三關照的;因為你知道了,難保明山不會知道。那一來,我的苦心,豈非白費?其實羅師爺、胡總督、胡朝奉都很替我著急,也想了好些辦法。不過那些辦法,有點緩不濟急,不如我自己的辦法好。」 「翠翹姊,你到底是甚麼辦法呢?」 王翠翹不經意地向退而又漲的潮水望了一下,問說:「你一定想知道?」 「是啊!」 「我這個辦法,非羅師爺幫忙不可。你大聲喊一嗓子,把他招呼過來一起聽,省得我說兩遍。」 於是,阿狗圈起雙手,攏在嘴上,用足丹田之氣,高聲大喊:「羅師爺,羅師爺!」 喊了有七八聲,才發現羅龍文從車子裏鑽了出來,這時潮水漸響,喊聲已不管用,阿狗只是踮起腳,拚命招手示意。 王翠翹卻在他身後有所動作,從身上掏出一封信來,悄悄撿一塊小石子壓住,然後斜著身子,看一下阿狗的背影,看一下潮水,等噴珠瀉玉的一個大浪快捲到崖下時,她大喊一聲:「兄弟!」 阿狗聞聲一驚,轉過身來,看到王翠翹的臉色,不由得一愣,她嘴角掛著一絲當一個人報復得意時才有的笑容,而眼角卻有兩滴不自知其悲傷的淚珠。 這是幹甚麼?阿狗的疑慮剛起,一顆心驀地裏往下沉,「翠翹姊!」他狂喊著撲過去,「妳不能!」 撲得很快,然而還是晚了,王翠翹縱身一躍,大浪花頂端綻出一朵小浪花,阿狗急急爬起來探望,只看到波濤中沉著一塊王翠翹的紫色頭巾。 潮聲與哭聲嗚咽相和,阿狗自恨平日小事無不機警過人,偏偏在這緊要關頭,懵懂不覺!且哭且捶自己的頭,一遍又一遍。 「回去吧!」不知何時,羅龍文出現在他身邊,手裏拿著一封拆開的信:「這是翠翹的遺書。真正從容赴義,可敬可佩!」 「有甚麼用?人都死了!」 「不死又如何?忍辱偷生,讓你一想起妳姊姊就難過?」 阿狗茫然!遙望天際渺渺,嘆口氣說:「『不知生,焉知死!』」 (全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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