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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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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娘的!」張三保破口大駡,「你活得不耐煩了,來管老子的閑賬!好便好,惱了我連你一起宰,諒你手裡那條扁擔濟得甚事?」說著又是拿刀一掄,舞出滾圓的一個刀花。 持扁擔的那漢子卻不曾為他嚇倒,也懶怠說話,一撒手便是一扁擔,當頭砸將過來。張三保不防他真要動手,也記不起拿刀去格,慌慌張張往旁邊一躲,扁擔打在肩頭上,火辣辣地疼。 張三保是個「銀樣鑞槍頭」,見此光景,顧不得疼痛,先跳開幾步,咬一咬牙,指著那漢子吼道:「你莫惹得老子發火!便跪著求我也不饒你。」 「哪個要你饒!」 話到人到,那漢子拿著扁擔當哨棒使,唰唰唰一連三下。張三保功夫稀鬆,手忙腳亂地閃避,讓過兩下才想起用刀去削扁擔,已是不及,屁股上吃扁擔戳著,往前一送,合撲一跤,那張嘴恰好合在一堆狗屎上。 那漢子卻又顧不得打他了,掄著扁擔,指東打西,將張三保的手下打得丟下花紅緞匹,抱頭鼠竄。 張三保自然也爬了起來,一嘴的狗屎惹得看熱鬧的拍手跳腳大笑——一則是看他的樣子好笑,二則是看他落了下風好笑。連楊雄都忍不住好笑,不笑的只有那傻大個兒,埋著頭一把死死抱緊了楊雄。 「還不放手!」楊雄簡直把肺都氣炸了,連連頓足大吼。 「這是個沒腦筋的傻人!」有人提醒楊雄說,「你跟他發脾氣沒用。」 於是眾人便紛紛走上來扳他的手,卻是七八個人扳他不動。 依然是那漢子,排開眾人,響亮地說一聲:「看我來治他!」 會者不難,他只用一根手指便治倒了人:往傻大個兒的肘彎上一觸,撞著了麻筋,立時便松了手。楊雄脫後掙扎,回身便是一掌,打得那傻大個兒滿嘴是血,踉踉蹌蹌地跌倒在地。楊雄滿腔的火都往他身上發洩,三腳並作兩步,趕過去使勁一腳踩在傻大個兒的腰骨上,疼得他冷汗淋漓,「哇哇」大叫。 「尊駕住手!」那漢子搶著托起楊雄的拳頭,「是個沒腦筋的人,不值計較。」 若是別人,楊雄必不買賬,對此人就不同了,諾諾連聲地說:「是,是!說得是。多虧尊兄相救,免了我一場羞辱,這番恩德,豈可不報?」他抬頭看了看,指著一面青布酒簾子又說:「且到那裡敘話,容我請教。」 「這些小事,何足掛齒。我還有事,不叨擾了。」說完,那漢子拖著扁擔,轉身就走。 楊雄哪裡肯放,拉住了他說:「我先請教尊兄!」 「我姓石,行三。」 「石三哥!萍水相逢,蒙你救我一場災難,若不容我借一杯水酒作個結識,石三哥你想,你換了我肯不肯?」 聽他說得懇切,石三不便堅持,想了想答道:「既蒙厚愛,我不領情,就變得不識抬舉了。只是……」他指著置在人家簷下的一擔茅柴又說,「我以采樵度日,今日答應一位熟識主顧,必送一擔柴去,如今日色已中,等著我的柴煮飯,怕已經等得急了,我先挑了送去,回頭來擾你的酒。」 「這好辦,何用石三哥自己費心!你那位主顧在哪裡?」楊雄對一個小牢子說:「你拿十幾文錢覓個閑漢,將這擔柴挑了送去。」 石三一看這安排也不錯,便說了地名,將那擔柴交代了小牢子。楊雄也吩咐手下,把緞匹表禮,還有那把「吃飯傢伙」的鬼頭刀一起送回家去,然後陪著石三踏入那家酒店。 店主人張老慶是把剛才打的那場架從頭到底看在眼裡的,所以等他們一進門便說:「節級受氣!大人不記小人過,笑一笑丟開!」 楊雄臉上訕訕的,淡淡一笑:「今朝未出門就聽見烏鴉叫,剛一出門又撞著尼姑,原是晦氣。」 「這位英雄好手段!」張老慶看著石三又贊一句,「好一副相貌堂堂的氣概。」 這一說楊雄不由得也細看了他一眼。那石三長得極其魁梧,鼻直口方,一張肉色滋潤的淡紅臉,雖然衣衫暗舊,卻不似長處貧賤的人。楊雄便生了心思。 「兩位請裡面坐,臨河一間小閣子,又寬敞又清靜,便坐到晚也不厭。」張老慶一面說,一面躬著身子引路。 果然是極宜把杯談心的一間好酒座。楊雄奉石三上座,他一定不肯,主客一西一東相對坐下。等小二點上茶來,張老慶才說:「節級是熟客,曉得口味,羊身上打主意,批切羊頭、羊白腸、下水湯——」 「不用這些粗食!」楊雄打斷他的話說,「揀好的配四碗四碟來!」 「何須如此靡費?」石三微皺著眉說,「鬧這等虛文,就難奉擾了。」 「總得略成敬意才是。」楊雄忽然轉念,「既如此,便聽石三哥吩咐。老慶,你不豐不儉,看著辦。」 石三聽得這一說才不言語。候張老慶轉身去了,彼此又重新敘問姓氏鄉里。 等楊雄自己敘過,石三才說:「我叫石秀,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學得些拳棒在身。我那師父枉有一身武藝在身,吃仇家陷害,誤遭官司,出不得頭,落得個懷才不遇。為了一肚皮牢騷,慣打不平。我學了恩師的榜樣,一生執意,要打盡世間不平,故而都把我叫作『拼命三郎』。為這上頭,不曉得吃了多少虧,只是改不得。」 說到這裡,熱酒冷碟送到桌上,楊雄親自把盞。「石三哥,先敬一杯,敬你的俠義心腸。」他說,「莫道打不平吃虧,也交得幾個血性朋友。」 這是他自道有血性。石秀不免刮目相看,見他黃渣渣一張四方臉,稀落落幾根老鼠須,看上去有些窩囊,實在倒是忠厚的底子。這個朋友交得長! 「既是建康府人氏,」楊雄又問,「怎的到了薊州?」 「這也是運氣壞!」石秀呷口酒,抑鬱地說,「三年前隨叔父來此地販運牲口,哪知遇著獸瘟,消折了本錢。我那叔父一急一累,病倒在半路上,一病消亡。我回鄉不得,流落在這薊州,賣柴度日。」 「這卻不是一個長局。」楊雄沉吟了一會兒說,「石三哥,你今年貴庚?」 「虛長二十八。」 「比我小八歲。」楊雄遲疑著說,「有句話說出來,不知你可肯應承?」 「楊兄,你儘管說。」 「你我在薊州都是異鄉,也都無兄弟,結義做個異姓手足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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