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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淘氣是在家裡,不在外頭。這話也不便說,也不耐煩想兩句話哄老人家,只這樣答道:「不要緊!容我靜一靜就好了。」

  潘公猜不透他是何不快,見此光景,只得由他,不過明日要開門做生意,卻不能不提醒他。

  想想何必!「也罷,」他說,「索性你再歇一日,我們後天開門。等我去通知夥計、徒弟,教他們明朝不要來。」

  石秀腦中昏昏的,不知如何回答。等想起來生意要緊、不必再歇時,欲待攔阻,潘公已走得遠遠的了。

  須臾回家,老人家又走來覓石秀。「三郎!」他說,「這幾天吃齋吃得我也熬不得了。我與你上街吃酒去,吃完了聽書,好好消遣半日,你道如何?」

  說到消遣,石秀想起勝文的約會,說了話不能不算,便即答道:「吃酒我奉陪,聽書免了,我還看朋友去。」

  潘公原是為替他遣悶,只要他不是這等鬱鬱不歡,隨他做什麼都可以,因而連連答說:「都隨你,都隨你!」

  於是跟巧雲說了去處,老少二人迤邐來到縣前王六酒家吃酒。

  潘公極其殷勤,暗中吩咐王六,只管將精緻肴饌送了來,不必問價。為此破費,卻令石秀異常不安,同時也愈感激老人家的情意之厚,陪著坐了好些時候。

  分手之際,已是日影偏西。潘公多吃了酒,神思困倦,而且聽書也誤了時刻,便說要回家歇息。石秀看他步履不穩,放心不下,扶持著到家,送他上床,方始趕到勝文那裡。

  儘管他三腳並作兩步,一路半跳半奔趕到勝文那裡,依舊晚了。她倒是言而有信,果然空著屋子在等。別處都有客在高聲談笑,獨她那裡,湘簾半卷,爐煙嫋嫋,靜無人聲。聽得傳報:「石三郎來了!」方見勝文懶洋洋地走了出來,雙目惺忪,右頰上一片淡紅顏色,不是胭脂,是龍鬚草席上壓出來的紅暈。

  「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勝文看著他那血紅的臉說,「既然吃酒,怎不帶了這裡來吃?害我好等!」

  「得罪、得罪!」石秀歉意地笑道,「一起吃酒的,是位謹厚的老人家,不便帶了到你這裡來,不然就是帶壞了『良家父老』。」

  勝文笑了。「虧你想得出。也罷,」她說,「總算還不曾醉得忘記了死約會。」

  說到這裡,便見一個十二三歲、眉目如畫的侍兒閃了進來說道:「乾娘來了!」

  那是勝文的假母,臉上皺得如橘皮一般,打扮得卻極其挺括,花白頭髮梳得極光,是娼門中鴇兒那種特有的韻致。語言也不俗氣,請教了姓名籍貫,敷衍了幾句,隨即道聲:「請寬坐!」轉身走了。

  屋子是西曬,秋陽逼了進來,燠熱難耐。香汗淋淋的勝文皺眉說道:「這裡坐不得了!跟我來。」

  出了腰門,便是後院,一座假山上有一座茅亭,石秀情不自禁地贊聲:「好!」

  勝文聽這一聲,臉有得色:「幸得還有地方讓你坐!」她回身喊道:「燕兒!」

  燕兒便是那個十二三歲的侍兒,人生得極乖覺,正捧了一床涼席、拿著兩把扇子隨後而來,當時便不待勝文吩咐,先就說道:「石三郎酒還不曾醒,先點茶吃果子,隨後擺酒,我都告訴廚房裡了。」

  「好!」石秀又贊一聲,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臉,「好玲瓏的小人兒。」

  燕兒笑著避開去,奔上涼亭,鋪好席子,等勝文和石秀走了上來,便又問道:「可要到金線家去看一看?」

  這一下提醒了石秀。「哎喲!」他失聲說道,「來得匆忙,倒忘了約一約楊節級。」

  「不須你約。」勝文答道,「楊節級中午還在金線家,說了的,傍晚再來。只怕這時候也就到了,去看一看再說。」

  燕兒應聲去了,石秀便盤膝坐了下來,拿著把細蒲扇輕搖著,但見又有兩個粗使的丫頭,取來了靠枕、矮幾、茶湯、蓮藕,一一安設停當。這時勝文才在石秀對面坐下,伸出與蓮藕同色的雙臂,為他奉茶切藕。

  石秀何嘗經歷過這種溫柔鄉中的生涯,頓覺愁懷一去,心裡在想:俗語道得好,既來之,則安之。難得放逸,且先消受了眼前再說。

  就這一轉念間,心思便放開了,握著勝文的手說:「你是哪裡人?」

  「你聽我的口音。」

  「河東?」

  「河東蒲州。」

  「怎的到了這裡?」石秀說道,「河東是好地方。」

  「好地方便沒有遭難的人?」

  「遭難?」石秀關切地問,「你是遭難流落在這裡?什麼難?」

  勝文不響,雙眉微蹙,一腔幽怨,都流露在眼色唇邊,越顯得楚楚可憐。

  「是我不好。」石秀微覺心疼,「不該勾起你的心事。」

  這一說,卻令勝文感動,看他粗豪,用心倒是溫柔體貼,於是答道:「說說也不妨。別人不信,你不會似門縫裡看人。我跟你實說吧,我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

  「怪不得!」石秀連連點頭,「我就看你與眾不同。」

  「怎的與眾不同?」勝文灼灼雙眼逼視著他。

  「是那種官宦人家小娘子的味道。」

  勝文淡淡一笑——笑容雖淡,卻非敷衍,是真的遇見了知己的那種喜悅。

  「不過我又不懂了。既是——」

  他沒有再說出來,她卻懂他那句不曾說出來的話:既是官宦人家的女兒,怎的淪入娼門?「這就是遭了難的緣故。」勝文停了停又說:「話說來極長,也不知從哪裡說起。總之,怨我爹太老實。我爹做過推官,在江南。那是八年前的事。」說著搖搖頭,不知道是不願意再談,還是有難言之隱。

  勝文確有一段惹人同情的身世,出身官宦人家不是虛語。她的父親是個推官,掌理一縣刑名,一次酒後摔了一大跤,就此得了腦病。平時與常人無異,等一發作便糊塗了,最壞的是,發作之先毫無異象;發作之時,旁人亦難察覺,只看他神態如常,誰知是非不辨。

  就為了這個腦病,被一名書辦看出可乘之機。有件婆媳互控的家務,起因是狼虎之年的婆婆有外遇,一夜開後門放姦夫進門,不防為兒媳婦遇個正著。也怪做媳婦的欠思量,當夜就在枕上說了與丈夫聽。細心窺伺,果然有此醜聞。

  做兒子的心裡自然難過,但從小就畏憚他的寡母,幾次想勸,就是到了跟前,開不得口。白日裡茶飯無心,夜來長籲短歎,一夜睜眼到天亮。做妻子的懊悔不迭,只好百般解勸。哪裡勸得過來?有一日清晨醒來,做妻子的只見一張床空了半邊,四處尋覓,蹤跡杳然,最後在枕頭下尋出一張紙來,寫得八個字:「家醜難堪,唯有遠遁。」

  兒媳婦便哭了。婆婆趕了來一看,「啞子吃扁食,肚裡有數」,跟姦夫商量,看看紙裡包不住火,一不做,二不休,惡人先告狀,硬說兒媳婦不規矩,把兒子氣走了。

  案子歸那書辦承辦,收了五十兩一個的四個大銀元寶,稟明推官,捉了那小媳婦來,下在女監裡等機會。這天書辦看推官問案七顛八倒,知道機會來了,當時抱牘上堂,立傳原告,現提被告,上得堂上,僅由那書辦擺佈,判了兒媳婦不守婦道,笞背五十,交官媒發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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