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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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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你師父。」 「是他!」張中立詫異不止,「怪道!」 「怎麼呢?」 「昨日我乾娘問我,在哪裡吃酒,我說與楊節級結義兄弟石三郎在一起,你道她怎麼說?」 快活三又打趣他了:「你乾娘跟你說私語,哪個曉得?」 「她是這等說,休與那姓石的在一起!不知他打的什麼主意?」 「他自己倒不曾打主意,是我們替朋友著想。」接著,快活三把前因後果都說了給中立聽,說完又加了一句,「如今這千斤重擔就在你身上了。」 「只要我挑得下來,莫說是師父,就憑你的面子我也無話可說。只是,」張中立聳聳肩說,「你聽我乾娘的口氣就知道了。」 「你乾娘還不是聽你的?」快活三有意激他一激,「中立,我當你小兄弟一樣,你有話跟我實說,你若是怕你乾娘,不敢跟她開口,就算我不曾托你。」 「哪個怕她!」張中立臉紅脖子粗地說,「哪裡就不敢開口了?說不說由我,聽不聽由她!怕什麼?」 「那就是了!」快活三的態度跟他相反,極其平靜地說,「只要你說,她一定聽。這點小事,而況又不是白討她的人。如說連幹兒開口都不順從,還做什麼乾娘?幹兒的面子在哪裡?」 聽這口氣是吃定在自己身上了!張中立是好面子的人,一時愣在那裡,半晌開不得口。 「罷,罷,」快活三做出那無奈的豁達的神氣,「你實在為難,都怪我不好,不該說這個,反倒害得你掃了酒興!」 「哪有這話!」張中立忽然得了個計較——實在是下了決心,「若不允我時,我便不認她做乾娘,從此一刀兩斷,永不往來。」 聽他發了狠,快活三暗中快活,只是不便再慫恿他蠻幹硬幹,只斟過一杯酒去,歉然說道:「中立,事緩則圓,為朋友害得你們乾娘幹兒反目,就事情做成了也無趣。你休心浮氣躁,開懷飲酒,等我細細琢磨出一著妙棋來。」 快活三平時也如潘公般喜歡聽書,聽了些計謀在肚子裡,此時思得一計,可教勝文的假母不敢再留勝文。他自覺此計極妙,只是有一層難處,似乎不便向張中立明說,因為一說,便大大觸犯了張中立的忌諱。 張中立與他乾娘的曖昧是從不肯承認的,如今要行此計,先須他肯承認有此曖昧——快活三是這等妙計:與張中立跟勝文說通了,假作接近,假作情投意合。勝文的假母自然是「臥榻之旁,不容他人鼾睡」,好歹要遣嫁勝文,那時便容易為石秀說話了。 這一計百發百中,就怕張中立假撇清。快活三正在思量如何說服他時,張中立卻先開了口。「快活三,我打算定了,」他說,「你兌三百兩銀子來,一切包在我身上。」 「果然如此倒省事,」快活三大喜,但亦不免疑惑,「你怎的有此把握?」他問,「可能先說與我聽聽?」 「有何不可?」張中立說,「我那乾娘,凡事好作商量,就是銅錢銀子上不肯吃虧。我就在這上頭與她扯皮。我說我與石三郎耍錢,輸了三百兩銀子,人家願意出此數,共是六百兩銀子,算作勝文的身價。她若不肯時,也好辦,只與我三百兩銀子,我拿去還石三郎。她必不舍,那就只有舍卻勝文了。」 快活三覺得這個做法倒也簡捷,便點點頭說:「你肯這等與你師父著力,難得之至。不過勝文身上有何牽纏,卻須你那乾娘料理清楚。」 「不就是那癡心的營官嗎?沒事,我乾娘已經在辦了。」 「是什麼辦法?」 「無非調虎離山。」張中立說,「我乾娘不知走了什麼門路,他們營裡不日便有公文到,將那營官調到陝西老種相公帳下,人一離了薊州還怕什麼?」 「妙!」快活三擊案稱賞,「你那乾娘真個足智多謀!只怕一個人。」「哪個?」 「她那幹兒張中立。」快活三笑道,「見了你就無計可施了。」 果然,歇了兩日,張中立有了回音,說是他乾娘肯了,央快活三寫了張欠銀三百兩的借據,畫了花押,仍舊交回快活三,囑他轉交石秀。 快活三不曾交與石秀,交給了楊雄。楊雄又說與他老丈人得知,商量停當,將石秀拉到後園,勸他成家。 「多謝潘公與大哥成全,感何可言。只是這番美意,我石秀只有心領。」 聽這一說,潘公與楊雄無不大出意外。「莫非你嫌勝文的出身不高?」潘公說道,「若是這個心思,倒是我與你大哥冒昧了。」 「不是!不是!」石秀亂搖著手說,「我不存那世俗之見。只是自覺還不到成家的時候,事業未立,無端添個累贅。雖說潘公與大哥不拿我當外人,到底我自己該有個分寸,不好弄個家累在身上。」 「此言差矣!有道是成家立業。三郎你聽我的話,」潘公極懇切地說,「不是我托大賣老,實在我拿你當子侄看待。你費心費力,拿這肉行當自己的買賣,這番至誠的心我豈不知,將來少不得幫襯你自己也立個門戶。創業不易,要有個同心合意的人做你的內助,這就是先成家後立業的道理。至於眼前,你小夫妻兩個,一個月的花銷也有限。我與你開一份薪水,包你夠用,談不到什麼家累。」 這話駁不倒,只是石秀另有隱衷:為了巧雲,他寧願潘家虧負他,也不願沾潘家的光,免得落得一世的話柄。這話要說出來便傷了感情,所以只好這樣推託:「潘公這等說時,我若不領情,便是不識抬舉了。且讓我再為潘公出個一年半載的力,我必遵老人家的吩咐,領大哥的厚意。」 聽這一說,竟似潘公一手拉著石秀,一手又拉著勝文,硬逼他們成婚。潘公只好向楊雄問計:「女婿,你道三郎的話如何?」 楊雄看出石秀有話不便當著潘公說,因而答道:「等我與三郎慢慢商量。」 私下探詢石秀如何肯說,怕巧雲會有閒言閒語,一口咬定自覺受之有愧,好歹等個一年半載再說。人各有志,不可相強,楊雄只好將實情說與勝文。 勝文自然大失所望,她不會明白石秀的隱衷,只道他看自己是門戶中人,有輕視之意,不免著憤;所以見了石秀,那光景就大不如前了。 「我勸你以後少來!這地方辱沒了你。」 「這是怎麼說?」石秀心裡有數,口中卻不能不這麼說,「我什麼地方錯了,你生我的氣?」 「我哪裡敢生你的氣?」勝文含著一泡眼淚說,「我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一個地下,一個天上,差得太遠了!」 「這是真的生我的氣了!」石秀默然說道,「我也有一肚皮的委屈、牢騷與苦衷,心想只有和你談談。如今你也不體諒我,那就再無人能聽我的了。」 看他濃眉深鎖,容色慘淡,平日那副生龍活虎的氣概剩不下半點——世間只有英雄末路比佳人遲暮更惹人憐惜,石秀此刻便似那樣子,勝文心一軟,再也不忍說一句半句的氣話了。 然而心是軟了,臉上卻還軟不下來,所以仍是那種呵責的聲音:「沒有人封住你的嘴,見面的次數也不算少,幾時聽你訴過委屈來?」 「原是我不對。」石秀答道,「我早不肯與你說,只為不是什麼有興頭的話,何苦讓你心裡也不痛快?」 「這就見得你拿我當不相干的人!不然,怎麼叫同甘共苦?」 「為的是但願與你同甘,不肯教你共苦,故而潘公與我那大哥的好意,一時不敢領受。」石秀看她是肯聽自己的話了,便拉著她的手說,「你來,等我細細說與你聽。」 於是促膝並坐,宛轉低語,石秀把他不肯說與別人得知的心事傾囊倒篋般吐露。唯一隱瞞的,只是那晚上進去交錢,正逢巧雲浴罷,暗中勾引,幾乎害自己把握不住的情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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