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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潘公也略會寫幾個字,寫字的架子還不小,朝南正坐,攤開緣簿,接過筆來,先朝亮處眯起眼睛,將筆尖上脫去束縛,伸了出來的兩根毫毛拔掉,然後左掌平伏在胸前,右腕靠在左掌上拿它當個「臂擱」,一筆一畫地寫道:「金陵弟子石秀,敬助香油銀十兩。」

  巧雲就站在她父親身後看,十三個字中只認得兩個,這兩個字還只是一個聲音:「石」與「十」。不過她心思玲瓏,就憑這兩個字,便猜著了意思,撇一撇嘴,大為不滿。

  「爹也是!」她說,「可是錢多得沒處用了?替他也來寫緣簿。」

  「莫說這話,」潘公答道,「他有錢存在我這裡。」

  「他有錢是要討老婆用的,你替他花了,當心他不認賬!」

  「石三郎不是那種人。」潘公又說,「就不認賬也不要緊,日日屠宰,雖不是他動手,到底豬是他販來的,殺業太重,是店裡的事,我替他做個功德,也是應該的。」

  「他又不曉得,有啥個屁用?」

  「咄!」潘公叱責,「如何在這供著佛的地方,說出這等沒輕沒重難聽的話來!他不曉得,菩薩神靈自然曉得,怎說無用?」

  巧雲猶自不服,拉長了臉,走向一旁坐下。海和尚見他父女口角,大為不安:潘公那裡倒在其次,巧雲這面必得想個法兒,哄得她回嗔作喜,才不枉了今日這難得的一會。

  於是想一想說道:「賢妹,你就隨老人家的意思好了。少停吃罷了齋,我讓賢妹開一開眼界。」

  「開一開眼界?」巧雲問道,「難道有什麼稀罕之物教我看?」

  「自然是稀罕之物。」海和尚答道,「乃是本寺的『鎮寺之寶』。」

  「不錯!」潘公是跟海和尚一樣的心思,要哄得她高興,所以接口說道,「我是見過的。女兒,佛牙不可不看,難得的眼福。」

  聽這一說,巧雲果然高興了。「怎的叫佛牙?是哪尊佛的牙嗎?」她問。

  「是的。」海和尚答道,「這尊佛,就是大雄寶殿正中供著的釋迦牟尼佛。當初西域天竺有個迦毗羅衛國,老王名為淨飯王,王后稱為摩耶夫人。這年四月初八,摩耶夫人從右脅下生下一個孩兒,天生慧根,舍卻塵世的富貴榮華,出家學道。二十九歲,舍卻太子尊位,在世教化四十九年。這年二月十五,在個名喚拘屍那迦的地方,於娑羅雙樹下涅槃,往生極樂世界,留下了這顆佛牙。乃是南朝陳武帝傳下來的。」

  「可真的是佛牙?」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敢打誑語。」海和尚單手當胸,極正經地說,「賢妹休說這話,褻慢佛陀,罪過,罪過。」

  這一說,巧雲也連忙雙手合十,念了幾句佛號,然後又問:「釋迦牟尼佛,到如今多少年了?」

  「一千五百多年了。」

  「一千五百多年,一顆牙齒傳到如今,真正不易。」

  「原是不易,才是我報恩寺的『鎮寺之寶』。」海和尚看素齋已經齊備,便起身說道,「賢妹請用素齋。等我陪乾爹吃過酒,讓他老人家歇午覺時,我陪賢妹去瞻仰佛牙。」

  這是個暗號,巧雲會意,坐上桌便幫著海和尚灌她爹的酒。素齋極其精緻,那酒又香醇,極易上口。潘公素來是自己會尋樂趣、頤養天年的性情,所以開懷暢飲,也不知吃了多少杯,漸漸酒意上來,上下眼皮上了膠似的只往一處去黏,口中兀自說道:「我不曾醉,我不曾醉!」

  「是,乾爹量好,不曾醉。」海和尚附和著說,「且先歇一歇,等睡起來了再吃。」

  海和尚一面說,一面起身,使個眼色,叫小沙彌相幫扶著,覓個清靜禪房,將老人家身子放倒,脫去雲履,蓋上夾被,吩咐小沙彌片刻不能離開。若是潘公醒了,一面伺候茶水,一面急速到靜室來通知。

  回到方丈,海和尚笑道:「賢妹如今是看佛牙的時候了。」

  巧雲無緣無故心跳了起來,強自按捺著問:「佛牙在哪裡?」

  「請隨我來!」

  這曲曲折折的一條通往靜室的甬道,巧雲一步一驚,只防著有人看見。好不容易到了一座院落,眼看著海和尚關緊了黑油雙扉,再細細打量,但見圍牆矗立,四下隔絕,這才深深地透了口氣,用手不住拍著胸口,算是心定了。

  「你看我這地方如何?」海和尚笑嘻嘻地問。

  「你弄這麼個地方做什麼?」巧雲說道,「也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清白!」

  「佛菩薩在上頭,」海和尚合掌做出說話罪過的神情,「除了賢妹是前世的緣分,哪裡還有別個?」

  「哼,我卻不信。看你忒煞膽大,必是常做這件事!」

  「這話屈煞了我!」海和尚在自己光頭上打了一下,愁眉苦臉地說,「我為賢妹經不念、懺不拜,最是打坐的時候心猿意馬,一顆心就像教賢妹拿裙帶拴走了似的。這等為你受苦——」

  「休來花言巧語騙我!」巧雲搶白,「我倒問你,昨夜你為何不來?」

  「昨夜?」海和尚大為詫異,「又不曾擺出香桌來,我怎麼敢去?」

  「怎說不曾擺出香桌兒?」巧雲亦自詫異。

  「我怎會說假話?明明胡頭陀到起更時分去看過,說是未見香桌,天又下著雨,看來這一夜又落空了!」

  提到下雨,巧雲心裡明白,大概是錯失了。胡頭陀先偷懶不曾來看,及至下了雨,潘公一喊,迎兒收起香桌,等他再來時,自然看不見香桌。

  「是了。」聽巧雲說明緣由,海和尚咬牙切齒地發恨,「這死囚!我待他不薄,他卻誤我這等大事,斷斷不饒他!」

  巧雲怕激出事來,急忙說道:「胡頭陀倒是志誠的人,平日總是黃昏時來一遍,吃了晚飯再來一遍,從不錯過;偏偏就是昨日,或者自己有事,偶爾差失,也是有的。」

  「他有什麼事?」海和尚冷笑,「昨日來與我回話時,滿口酒氣,必是在哪裡吃酒吃得糊塗了,忘掉了這件大事。酒什麼時候不好吃,偏偏就那一刻熬不得!真正可恨,回頭待我好好問他。」

  「不要,不要!」巧雲使勁搖著頭,「你也須想想,以後還有用得著他的時候。」

  聽得這話,海和尚不響了,想了半天歎口氣說:「只為求人,就不得不忍氣。也罷,我就聽賢妹的勸,饒他這一遭。」

  「也還須與他些好處,教他知情感激,巴結辦事才好。不然,錯過一遭,我又不知道你來不來,心懸懸的,那滋味卻難消受!」

  「我又何嘗不是這等。不過,擺香桌作暗號,忒也費事,須得改良。」海和尚想了一下,欣然色喜,「有了,有一個法子,再不得失誤。」

  海和尚的法子,依然是在燒天香上打主意。燒天香,講究些的擺香桌,窮家小戶便只做個銅插子釘在門房,三炷清香只插在銅插子裡——線香的梗子有染紅的、有染綠的。就拿這顏色作個暗號,只見了線香是綠梗子的,儘自登門不妨。

  「這好!」巧雲深深點頭,「紅綠顏色,一望而知;線香燃盡了,梗子還在,胡頭陀便晚來些,也不得誤事。」她又瞟著他嫣然一笑。

  「你倒是好才情!」

  「豈止好才情?還有好的!」說著,海和尚一把抱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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