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前傳 | 上頁 下頁 |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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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皇帝終於把所有的奏摺看完了。 丟下惠親王領銜所奏,「恭辦聖訓告竣,請旨遵行」的那道摺子,他順勢伏在紫檀書案上喘氣。左右的小太監都無動作;只緊張地注視著,怕「萬歲爺」會昏厥。皇帝虛弱得太厲害,這時還不能去碰他;須等他喘息稍定,才宜於上前服侍。 三十歲的皇帝,頭上涔涔冷汗,胸前隱隱發痛,最難受的是,雙頰潮熱,燒出一種不知何處可以著力的虛浮之感。但是,他的思緒仍然是清晰敏銳的:最後所看那道奏摺的內容,還能清清楚楚地默記得起。甚麼「聖訓」?想到他自己告誡臣子的那些話,「朕」如何如何?「爾等」如何如何?越覺雙頰如火,燒得耳朵都發熱了。 每一念及自己的責任,他總不免歸於困惑;困惑於列祖列宗,何來如許精力,得以輕易應付日理萬機的繁劇?而尤其使他不解的是,他的高祖世宗憲皇帝,古往今來如何竟有以處理政事為至樂,每天手批章摺,動輒數千言,而毫不覺得厭倦的天子? 對於他來說,僅是每天看完奏摺,便成苦刑;特別是那些軍報。「髮匪」未平,捻匪又起;捻匪未消,夷人又至。祖父以前,只有邊陲的鱗甲之患;父親手裏,也不過英夷為了鴉片逞凶,像這幾年內憂外患,紛至迭起,不獨東南半壁糜爛,甚至夷人內犯,進迫京師,不得不到熱河來避難,這是前人所未曾遭遇過的艱難處境,他相信換了任何一位皇帝,都會像他一樣,怕看那些奏報軍情的章摺。 唯有這樣自我譬解,他才能支持得下去;也唯有這樣自己為自己找理由,他才能有尋一些樂趣的心情,領略到一些天子之貴! 喘息漸漸平定了,他慢慢抬起身子;早有準備的小太監,敏捷有序地上前伺候,首先是一塊軟白的熱手巾遞到他手裏;然後進參湯和燕窩,最後是皇帝面前最得寵的小太監如意,捧進一個朱漆嵌螺甸的大果盒,跪在御座旁邊;盒蓋揭開,裏面是金絲棗、木樨藕、穰荔枝、杏波梨、香瓜,五樣蜜餞水果;皇帝用金叉子叉起一片梨,放在嘴裏,靠在御座上慢慢嚼著,覺得舒服得多了。 「傳懿貴妃來批本!」 「喳!」管宮內傳宣的小太監金環跪一跪,領旨走了。 「慢著!」等金環站定,皇帝又吩咐:「傳麗妃,東暖閣伺候。」 等金環傳旨回到御書房,皇帝已回煙波致爽殿東暖閣。接著懿貴妃到了御書房,一個人悄悄地為皇帝批答奏摺。 她不能坐御座,側面有張專為她所設的小書桌。從御書案上將皇帝看過的奏摺都移了過來,先理一理。把那些「請聖安」的黃摺子挑出來放在一邊,數一數奏事的白摺子,一共是三十二件,然後再清理一遍,把沒有做下記號,須發交軍機大臣擬議的再挑了出來,那就只剩下十七件了。 批十七件奏摺,在懿貴妃要不了半個時辰,因為那實在算不了一件甚麼事! 多少年來累積的經驗使然,皇帝批答本章,通常只不過在幾句習用語中挑一句,諸如「覽」,「知道了」,「該部知道」,「該部議奏」,「依議」之類。而就是這簡單的一句話,皇帝也不必親自動筆,只在奏摺上做個記號就行了。 記號用手指甲做。貢宣紙的白摺子,質地鬆軟,掐痕不但清晰,而且不易消滅,批本的人看掐痕的多寡、橫直、長短,便知道皇帝的意思,用硃筆寫出那個掐痕所代表的一句話,就算完成了批答。這在「敬事房」的太監,是無不可藝勝任的。 喜歡攬權的懿貴妃,因為常侍候皇帝處理政務的緣故;把這個能夠與聞機密的工作,拿到了手裏。皇帝的親信近臣,協辦大學士,署領侍衛內大臣,內務府大臣並執掌印鑰的肅順,因此一再秘密進言,說懿貴妃攬權,喜歡干預政事;其實,她是在學習政事。對於大清的皇位,沒有誰比她看得再清楚的,也許一年半載,至多不出三年,她的今年才六歲的兒子——皇長子,也就是皇帝眼前唯一的兒子載淳,將會繼承大統。她必須幫助兒子治理「天下」。 所以她不但依照掐痕,代為批答;更注意的是,皇帝看過,未作表示,而須先交軍機大臣處理的奏摺,往往在那裏面的陳述,才是正在發展中的軍國重務,她想瞭解內外局勢,熟悉朝章制度,默識大臣言行,研究馭下之道,懂得訓諭款式,這些都要從奏摺中去細心體味。 有一道奏摺,是恭親王奕訢所上,皇帝未作任何記號,而應該是有明確指示的,恭親王「奏請赴行在,敬問起居」,哥哥有病,弟弟想來探望,手足之情,天經地義,何以不作批答呢? 稍作思量,懿貴妃就已看出,這道內容簡單的奏摺中,另有文章。恭親王來問起居,只是表面的理由,實際上是要親自來看一看皇帝的病勢,好為他自己作一個準備。也許,恭親王還會苦諫迴鑾;果真諫勸生效,回到北京,有那麼多王公大臣,勳戚耆舊在,總可以想出辦法來制裁專擅跋扈的肅順。 想到這裏,她立刻知道了這道奏摺發交軍機處以後的結果。肅順雖不是軍機大臣,但在熱河的軍機大臣中,怡親王載垣,肅順的胞兄鄭親王端華,倚肅順為靈魂。穆蔭、匡源、杜翰都仰他的鼻息,資格最淺的「打簾子軍機」焦祐瀛,由軍機章京超擢為軍機大臣,更是肅順的提拔,這樣,他們還不是都照肅順的意思,駁了恭親王的摺子? 「哼!肅老六,你別得意!」懿貴妃這樣輕輕地自語著,把恭親王的奏摺拿在手裏去見皇帝。 在東暖閣的麗妃,聽得太監的奏報,特意避了開去。皇帝卻依舊躺在炕床上,等懿貴妃跪安起來,隨即問道:「你手裏拿著誰的摺子?」 「六爺的。」宮內家人稱呼,皇帝行四,恭親王行六,所以妃嬪都稱恭親王為「六爺」。 皇帝不作聲,臉色慢慢地陰沉下來,但潮熱未退,雙頰依然是玫瑰般鮮艷的紅色,相形之下,越顯病態。 這樣陰沉的臉色,在此兩三年中,懿貴妃看得太多了。起先是不安和不快,歷久無事,不安的感覺消失了。而現在,甚至不快都已感覺不到,該說的話還是要說,不管他是如何的臉色! 「皇上!這一道摺子,何必發下去呢?」 皇帝開口了:「我有我的道理。」他本來想用峭冷的聲音,表示給她一個釘子碰,但以中氣不足,聲音低微而軟弱,反倒像是在求取諒解。 於是懿貴妃越發咄咄逼人:「我知道皇上有道理。可是皇上有話,該親筆朱批。皇上別忘了,六爺是皇上的同胞手足。而且……」她略一沉吟,終於把下面的話說了出來:「他跟五爺、七爺他們,情分又不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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