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前傳 | 上頁 下頁


  只要一觸及這些回憶,懿貴妃就忍不住紅了眼圈,鼻子裏息率息率作響。沉思中的皇后,聞聲轉臉,正看到她從衣袖中抽出手絹兒在悄悄的拭淚,不免吃驚。

  「怎麼啦?你!」

  不問還好,一問,懿貴妃淚流滿臉,一溜下地,跪在皇后炕前,哽咽著說:「皇上今兒又『見紅』了!這麼下去,怎麼得了呢?」

  皇帝的「紅痰不時而見」,咯血亦是常事,但讓懿貴妃這樣痛哭陳訴,似乎顯得病勢格外沉重了,皇后心慌意亂,只拍著她的肩,連聲勸慰:「別哭!別哭!」但口頭這樣子勸別人,自己的眼圈卻也紅了。

  這時的懿貴妃,想起當年在圓明園「天地一家春」,夾道珠燈,玉輦清游,每每獨承恩寵的快心日子,思量起皇帝溫存體貼的許多好處,撫今追昔,先朝百餘年苦心經營,千門萬戶,金碧樓台的御苑,竟已毀於劫火,而俊秀飄逸,文采風流的皇帝,於今亦只剩得一副支離的病骨,怎能不傷心欲絕?因此,她那一副原出自別腸的涕淚,確也流瀉了傷時感逝的真情,越發感動了心腸最軟的皇后。

  「皇后您想,」懿貴妃哭著又說,「萬一皇上有個甚麼的,阿哥才六歲,大權又落在別人手裏,還有咱們孤兒寡婦過的日子嗎?」

  那哽咽淒厲的聲音,完全控制了皇后的情緒,特別是最後的一句話,使得皇后震動了。她想起跟皇帝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客客氣氣地,從容坐談,皇帝常拿「綱鑒」上的故事講給她聽,久而久之,歷代興亡得失,大致瞭然於胸,奸臣專權,欺侮孤兒寡婦,篡弒自代的往事,也略略知道幾件。要說肅順是奸臣,這話不免過分,但他的跋扈是人人共見的,眼前不過跟懿貴妃作對,在自己面前,還持著對皇后應盡的禮節,然而此又安知不是看皇帝的面子?這樣想著,驚出一身冷汗,萬料不到自己也會有一天,面臨這「孤兒寡婦」受制於人的威脅!

  於是,皇后順手拿起麗妃的那一方手絹,拭一拭眼淚、擤一擤鼻子,沉聲叫著懿貴妃的小名說:「蘭兒!你快別哭!咱們好好商量商量。」說著,她從炕上下來,順手扶起懿貴妃。

  懿貴妃還在抽噎著,但終於收拾涕淚,跟著皇后一起走入後房套間。那是整個寢宮中最隱秘的所在,原是皇后貼身心腹宮女雙喜的住處,兩人就並肩坐在雙喜床上密談。

  「你看皇帝的病,到底怎麼樣了呢?」皇后緊鎖著眉問。懿貴妃想了想,以斷然決然的語氣答道:「非要迴鑾以後,才能大好!」

  「怎麼呢?」

  「哼!」懿貴妃微微冷笑,「太醫的脈案上,不是一再寫著『清心寡慾』?在這兒,有肅六他們三個,變著方兒給皇上找樂子,『心』還『清』得下來嗎?聽說,皇上還嫌麗妃太老實,他們還替皇上在外面找了個甚麼曹寡婦,但凡身子硬朗一點兒,就說要去行圍打獵,我看哪,鹿啊、兔啊的沒有打著,倒快叫狐狸精給迷住了!」

  對於懿貴妃以尖酸的口吻,盡情諷刺皇帝,皇后頗不以為然,但是,她說的話,卻是深中皇帝的病根。載垣和端華,是兩個毫無用處的人,唯一的本事,就是引導皇帝講究聲色,若有所謂曹寡婦,必是此兩人玩出來的花樣。

  因此,連忠厚的皇后,也忍不住切齒罵道:「載垣、端華這兩個,真不是東西!」

  懿貴妃立刻接口:「沒有肅六在背後出主意,他們也不敢這麼大膽。」

  「唉!」皇后嘆口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迴鑾的話,眼前提都甭提!」

  「那就只有想法子讓皇上『清心寡慾』吧!」

  「對了!只有這個辦法。」皇后停了一下又說,「除了麗妃以外,我不知道這一晌常伺候皇上的,還有誰。」

  「這好辦,叫拿敬事房的日記檔來一查,就全都明白了!」

  「嗯!」皇后點點頭,起身走了出去,到得窗前,喊一聲:

  「來人!」

  宮女雙喜,應聲而至。皇后吩咐傳敬事房首領太監陳勝文,隨帶日記檔呈閱。於是宮女傳太監,太監傳敬事房,約莫兩刻鐘的功夫,行宮中太監的頭腦陳勝文,帶著三大本從本年正月初一開始記載的日記檔來見皇后。

  敬事房專司「遵奉上諭辦理宮內一切事務」,那日記檔就是皇帝退入後宮以後的起居注,寢興飲食,記得一事不遺。皇后取檔在手,從後翻起,前一頁記的是昨天的一切,一日之間,麗妃就被召了兩次,下午在東暖閣伺候,晚上在御書房伺候筆墨,然後記的是:「戌初二刻萬歲爺回寢宮,麗妃隨侍。」再往前看,觸目皆是麗妃的名字,偶爾也有祺嬪、婉嬪等人被召幸的記載,但比起麗妃的雨露之恩來,那就微不足道了。

  皇后很沉著,看完了日記檔,不提麗妃,只問陳勝文:

  「今日皇上怎麼啦?要緊不要緊?」

  陳勝文知道問的是甚麼,跪在地下奏答:「今兒辰初一刻請駕,喝了鹿血,說是胸口不舒服,想吐,小太監金環伺候唾盂,皇上吐了兩口血。要緊不要緊,奴才不敢說!」

  「那麼,吐的到底是甚麼血呢?」

  「說不定是鹿血。」

  懿貴妃插進來追問:「到底是甚麼血?」

  她的聲音極堅決,很清楚地表示了非問明白不可的意思。宮中太監都怕這位懿貴妃,陳勝文是太監頭腦,碰的釘子最多,所以這時一聽她的語氣,心裏發慌,結結巴巴地答道:「回懿貴妃的話,奴才實在不知道皇上吐的是皇上自己的血還是畜生的血?」

  話一出口,陳勝文才發覺自己語無倫次,怎麼把「皇上的血」與「畜生的血」連在一起來說呢?懿貴妃只要挑一挑眼,雖不致腦袋搬家,一頓好打,充軍到奉天是逃不了的。正自己嚇自己,幾乎發抖的當兒,幸好皇后把話岔了開去。

  皇后問的是,「可曾召太醫?」

  陳勝文趕緊回奏:「這會兒太醫正在東暖閣請脈。」

  「咱們看看去!」皇后向懿貴妃說。

  到了東暖閣,在重帷之後,悄悄窺看,只見皇帝躺在軟靠椅上,正伸出一隻手來,讓跪著的太醫診脈。

  這人頭戴暗藍頂子,是恩賞四品京堂銜的太醫院院使欒太。只看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眼觀鼻、鼻觀心,一臉的肅穆誠敬,但額上見汗,搭在皇帝手腕上的右手三指,亦在微微發抖。這使得皇后好生不安,如果不是脈象不妙,欒太不必如此惶恐。

  除了皇帝自己以外,侍立在旁的御前大臣,侍衛和太監們,差不多也都看到了欒太的神色,而且懷著與皇后同樣的感覺。因此,殿中的空氣顯得異樣,每一個人皆是連口大氣都不敢喘,靜得似乎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緊張的沉默終於打破了,欒太免冠碰了個響頭:「皇上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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