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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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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學勤去道賀時,恰好遇見翁同龢。他們都算與全慶有一重師生之誼,所以稱他「老師」,做老師的有這樣一個紅章京、一個名翰林的門生,當然也格外要假以詞色,恰好天也不早了,全慶堅留他們在家「小酌」。 談來談去,談到肅順。朱學勤謹慎,翁同龢素性「和平」,不喜論人短處,但因為他父親翁心存被肅順「整」得幾乎下不得台,自然對他也沒有好感,這樣就只好付之沉默了。 「肅六這個人,可以說是『名滿天下,謗亦隨之』。」有了幾分酒意的全慶,摸著八字鬍子,大聲說道:「都說他看不起我們自己旗人,依我看,這話亦不可一概而論。」 說著,舉一舉杯,從這個門生望到那個門生,意思是要他們表示些意見。 朱翁二人相對看了一眼,朱學勤年紀長些,科名早些,便「義不容辭」,要在翁同龢之前先開口。 「老師翰苑前輩,清望素著,肅中堂當然不敢不尊敬的。」 「對了!肅六自己不甚讀書,卻最懂得尊敬讀書人。這不能不說,是他的一項長處。」 這多少也是實情,而且礙著老師的面子,朱修伯和翁同龢不能不稍作附和。於是全慶談肅順談得更起勁了,談到咸豐八年的科場案,全慶又為肅順辯白,說經此整頓,科場弊絕風清,完全是肅順的功勞,因此他認為肅順當時極力主張置主考官大學士柏葰於大辟的重典,剛正可風。同時他也透露,那時他是贊成肅順的主張的。 這一說使得朱學勤恍然大悟,原來肅順的保薦全慶,早有淵源,並且由此可以得到更進一步的證實,肅順的保薦全慶,不僅是示惠籠絡,而是有計劃地培植黨羽。 第二天,他把他的這一看法,告訴了文祥。 文祥字博川,是唯一留在京裏的一個軍機大臣。他與寶鋆被公認為恭王的一雙左右手,但朝野清議,都覺得他比寶鋆高出許多,是滿洲世家中的第一流人才。 聽了朱學勤的話,文祥黯然不語,好久,拿起時憲書翻了一下,自語似地說:「七月初二立秋。」 朱學勤不解所以,「文大人!」他問,「立秋又如何?」 「你忘了嗎?」文祥答道,「李德立不是說過,一過盛夏,皇上的病就大有起色了。」 那是幾個月前的話,文祥卻還念念不忘。這一片忠君猶時之心,溢於詞色,朱學勤不由得肅然起敬。 「但願如公所言。可是……」他苦笑了一下,覺得不必再說下去了。 「修伯!」文祥忽然打起精神,目光炯炯地看著他說,「不必頹傷!你我都是明知其不可為而為的人。而況大局也有令人樂觀的一面,你我把頭抬起來,要看得遠些。」 一位長官對屬僚,用這樣平等的語氣來慰勉,朱學勤自然是深為感動的。也因此,他更覺得要盡「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責任,所以恭敬地應聲:「是!」又放低了聲音,「照我看,形勢旦夕可變,王爺該早早定規一個辦法!」 「辦法不早就有了嗎?曹琢如信中所說,都是好辦法。但只能靜以觀變,不到最後一刻,無從措手。」 所謂「最後一刻」,是皇帝大漸之時,遺詔派顧命大臣,有了恭王的名字,那時才能名正言順地接掌大權。在此以前,如有任何比較強硬的行動,適足以授人口實,加重了「恭王要造反」的謠言。 朱學勤當然也明白這一點,但是看到肅順不斷在擴張權力,只怕到那「最後一刻」,恭王會落得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所以雖無行動,應有佈置,必要時「效周公的誅伐」,也要有足夠的兵力才行。 這話不便明說,他旁敲側擊地暗示:「曹琢如信中說,該有個『緩急可恃』的人,不知我公心目中,有了這個人沒有?」 「以後再談吧!」 這是結束談話的暗示,朱學勤起身辭去,但是,他的影響卻完全遺留了下來。這一天黃昏,文祥一個人在家,緩步沉思,把整個大局可能發生的變化,都想到了。 照他的理想,最善莫過於恭王與肅順能和衷共濟,彼此捨短用長。肅順的長處,他看得很清楚,那種興利除弊的銳氣,知人善任的魄力,在滿洲王公大臣中,老早就看不到了。至於肅順的短處:剛愎、驕狂、昧於外勢,都是可以想辦法裁抑補救的。要緊的是,得讓肅順相信,恭王並不願與他為敵,恭王會盡量用他的長處,而且恭王的長處,譬如處理洋務,正好彌補他的短處。此外,朝中一班出身翰苑的老臣,碩德清望,老成持重,若能取得他們的支持,加上東南忠勇奮發的湘軍淮勇,內外一致,上下同心,豈但大局可以穩定?皇朝中興,亦非難事。文祥這樣嚮往著。 但是,恭王對肅順的敵意,可以設法消弭,肅順對恭王的猜防,卻不知如何化解?看來自己的想法,終成奢望! 因此,當前最切實的一個考慮是,皇帝一旦駕崩,肅順與恭王倘或發生權力的爭奪,搞成勢不兩立的局面,那時又將如何?當然,自己必站在恭王這一面,是勢所必然的,只是無論怎麼樣,不可以讓他們兵戎相見!他不相信京城與熱河的禁軍會有「接仗」的可能,八旗禁軍,不管他是前鋒營、護軍營、步軍營、火器營、健銳營、驍騎營、虎槍營,還是內務府所屬的「包衣」護軍營,那些兵是怎麼個樣子?當過「九門提督」而且現在還兼著「正藍旗護軍統領」差使的他,是太清楚了。 他想起前幾天才聽到的四句諺語:「糙米要掉,見賊要跑,雇替要早,進營要少。」不由得苦笑了。當初剽悍絕倫,打出一片錦繡江山的八旗健兒,如今在老百姓眼中成了笑柄!這些沒出息的八旗子弟,連出操都要僱人代替,怎肯打仗?他們的威風,只在每月發糧,「糙米要掉」的時候才看得見。 這就是文祥的把握,肅順和怡王載垣、鄭王端華雖然掌握著在熱河的禁軍,決不能發生任何作用。這一層,曹毓瑛必定也看得很清楚,所以現給恭王的信中,建議召軍入衛,不必有所動作,就可鎮懾肅順,同時他又隱約指出,在山東、河北邊境軍前的欽差大臣勝保,堪當此任。 文祥特別持重,覺得召勝保到京,即使並無動作,對肅順也是種刺激,並可能被誤認作恭王的「逆跡」之一,所以對於曹毓瑛的建議,不以為然。但此刻他的顧慮又遠了一步,勝保驕恣貪黷,功名利祿之心極重,倘或肅順走了先著,跟他有了勾結,那便成了個心腹之患,不可不防。 要預防也容易,不妨先通款曲,作一伏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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