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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往事十年,在皇帝真是不堪回首!即位之初,正是弱冠之年,身體極甚壯碩,那會想到有今日這樣的衰頹?自己想想,這十年中,內外交迫,應付糜爛的大局,心力交瘁,誠然是致疾之由,但縱情聲色,任性而為,自己不知愛惜,真是追悔莫及。

  當然,這份悔意,他是決不肯說出來的。而眷戀皇后卻正是懺悔的表示。不過皇后忠厚老實,看不出他的意思。

  皇帝虛弱得厲害,多說話覺得累。但是,他總覺得有著說不盡的話,要告訴皇后,他自己也已明白,這時不多說幾句,便再無機會可說了。

  為了不願惹得皇后傷心,他避免用那種鄭重囑咐後事語氣,有許多極要緊的話,都是在想到那裏,說到那裏的閒談方式中透露的。好在皇后極信服皇帝,他的每一句話,她都緊記在心裏,皇帝不愁她會把那些要緊的話忽略過去。

  有一次談起大臣的人品,皇帝提到先朝的理學名臣,把康熙朝湯斌、張伯行的行誼,告訴了皇后,這兩個人是河南人,於是又談到此刻在河北辦團練、講理學的李棠階,皇帝說他是品學端方,堪託重任的真道學。也談到駐防河南的蒙古旗人倭仁,曾經當過惇王的師傅,此刻在做奉天府尹,也是個老成端謹的醇儒。

  皇后把李棠階和倭仁這兩個名字,在心裏記住了。

  有一次談到肅順,皇后把她從懿貴妃和宮裏對肅順的怨言,很婉轉地告訴了皇帝,意思是希望皇帝裁抑肅順的權力。

  「我也知道有很多人對肅六不滿。」皇帝極平靜地說,「甚麼叫『任勞任怨』?這就是任怨!如果不是他事事替我擋在前面,我的麻煩可多呢!」

  「我也知道他替皇上分了許多勞。可是……」皇后正色說道,「凡事也不能不講體制,我看他,是有點兒桀驁不馴。」

  「那也不可一概而論。譬如說,對你,」皇帝停了一下又說,「我知道他是挺尊敬你的。你可以放心。」

  「我不是甚麼不放心!」皇后急忙辯白,「有皇上在,我還有甚麼不放心的?」

  皇帝報以苦笑,有句沒有說出來的話:若是我不在了呢?皇后默喻其意,深悔失言。原可以深入地談一談皇帝身後的大政,至少對於恭王的出處,不妨探一探皇帝的口氣,經此小小的頓挫,機會失去了,而且以後再沒有這樣的機會。

  第二天,七月十二是皇后的生日。事先,皇后以時世不好為理由,一再向皇帝要求,蠲免了應有禮節,但皇帝也很堅決,說這是她逃難在外的第一個生日,一定要熱鬧一下,留作紀念。皇帝喜歡熱鬧是真的,如果有方法可以讓他開心,她決不會反對,所以她終於還是順從了皇帝的意思。

  那一天一早,王公大臣身穿蟒袍補褂,到皇后寢宮門外,恭祝千秋。在熱河的少數福晉命婦,則按品大妝,進宮向皇后朝賀。中午在澹泊敬誠殿賜宴開戲,皇帝親臨向皇后致賀,興致和精神都似乎很好。

  戲是皇帝親自點的,都是些勸善懲淫,因果報應的故事,最為皇后所喜愛。但剛看完一齣,皇帝說「吵得慌,坐不住」,隨即起駕回宮了。

  這就像六月初九皇帝萬壽那一天的情形,花團錦簇的一席盛會,只因為他一個人的不豫而黯然失色了。為了維持體制,皇后不能不很鎮靜地坐在那裏,而心裏卻是七上八下,異常不安,皇帝最喜聽戲,入座以後,不耐久坐,這在她記憶中還是第一次。

  皇帝反常了!只怕他的病會有劇變。

  於是,敬事房首領太監陳勝文,奉了懿旨去打聽消息。他到東暖閣時,御醫正在請脈——從六月初九以來,欒太和李德立,不分晝夜,輪班照料,所以一傳就到。陳勝文不敢進屋,只在窗外張望著。皇帝躺在床上,身上蓋一條黃羅團龍夾被,平平地,下似無物。

  床前跪著診脈的李德立,不遠之處站著御前大臣肅順和景壽,屋子裏除了皇帝喘氣的聲音以外,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終於李德立磕了個頭,照例說一句:「皇上萬安!」

  皇帝閉上了眼睛,是厭聞這句話的神氣。

  李德立退了出來,肅順在後面跟著,一離開皇帝的視線,他們的臉色都陰沉得可怕,兩個人都似沒有看見陳勝文,一直向外走去,走到側面太監休息的屋子去開藥方。

  陳勝文必須問個究竟,才能回去覆命。剛走了不多數步,肅順發見他了,向他招招手。

  「你去奏報皇后,大阿哥別走遠了!皇上說不定隨時要見大阿哥。」

  「是。」

  陳勝文回去悄悄奏報了皇后,很快地宮內都知道皇帝危在旦夕了。大家都把一顆心懸得高高地,準備適應不測之變,只有麗妃不死心,半夜裏起來禱祝上蒼,把自己的壽數借給皇帝。她不知上蒼可肯默佑?但這樣做了,彷彿心裏好過多了。

  懿貴妃心裏當然也不會好過。雖然皇帝對她,已似到了恩盡義絕的地步,到底也還有過寵冠六宮的日子,追思往日恩情,不免臨風雪涕。但是這不是傷心的時候,她十分清楚,自己正到了一生最緊要的關頭,絲毫怠忽不得,特別是在大阿哥身上,她必須多下工夫,把他抓得緊緊地。

  她教了大阿哥不少的話,其中最重要的只有一句:「封額娘做太后。」這句話說起來不難,難在要說得是時候,不能說遲了,說遲了就可能又落在皇后後面,不是同日並封,兩宮齊尊。但更不能說早了,如果皇帝猶未賓天,大阿哥說了這句話,會替她惹來大禍。最好是在皇帝一嚥氣,大阿哥柩前即位,第一句就說這話,那便是御口親封,最光明正大的了。

  懿貴妃在那裏為自己的名位作打算,同樣地,肅順也在各方面為維持自己的權力作積極的部署。就在皇后生日那天,他又多了一項差使:「署正黃旗領侍衛內大臣」,在內廷當差的「御前侍衛」和「乾清門侍衛」,都在「正黃」、「鑲黃」、「正白」這所謂「上三旗」中選拔。肅順由於這一項差使,使得他掌握了指揮正黃旗侍衛的權力,對於控制宮門交通,獲得了更多的方便。

  其次是商量顧命大臣的名單,與此密議的,除了載垣和端華以外,就只有一個杜翰。

  密議的地點是在肅順家的一座水閣中,三面隔絕,唯一的通路一座曲欄小橋,派了親信家人在入口之處守住。因為是如此嚴密,所以每一個人說話,便都不須有任何顧忌。

  當然是肅順首先發言,「上頭的病,比外面所知道的要厲害得多!」他說,「一句話,『燈盡油乾』,說完就完。這一倒下來,整個兒的千斤重擔,都在咱們身上。趁上頭還有口氣,咱們該讓他說些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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