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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真的嗎?」皇太子把一雙小眼睛,瞪得一愣一愣地,「我說殺人,就殺人?」

  「皇太子千萬別說這話!」景壽拿出姑夫的身分,沉著臉說,「做皇上要愛民如子,那能隨便殺人?」

  皇太子不響了,張文亮卻在心裏嘀咕,倘或皇太子即了皇位,真的說出殺人的話來,讓太后知道了,必說左右太監在挑唆,那可要大倒其霉了。

  因此,張文亮等景壽不在時,小聲問道:「皇太子要殺誰呀?」

  三個月的工夫,皇太子認字號、寫仿格,已頗有長進了,會寫幾個筆直簡單的字,遇到機會就要露一手,這時就說:

  「把手伸過來!」

  張文亮知道,皇太子這一說,就是要在他手心裏寫字,趕緊把手掌平伸了過去,皇太子一點一畫地寫了三個字:「小安子」。

  皇太子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恰好會寫「小安子」這三個字。

  太監宮女都相信宿命,更相信皇帝是「金口」,說甚麼便是甚麼。「壞了!」張文亮在心裏說,「小安子這顆腦袋,遲早不保!」

  話雖如此,張文亮卻不以為事不干己,可以不管,相反地,是上了一重濃重的心事,懿貴太妃眼看就要掌權,安德海水漲船高,可能會升為總管,這主奴二人都是他得罪不起的,那就千萬不能讓自己這位小主子把要殺安德海的話說出來!只要一說出口,自會傳入懿貴太妃或者安德海耳朵裏,那時首當其衝的就是自己。

  正在思索著,得想個甚麼辦法,能讓口沒遮攔的皇太子知道,這句話說不得,外面已經傳話進來,說大行皇帝小殮的時刻快到了,請皇太子去行禮。接著,景壽親來迎接,由張文亮亦步亦趨地陪侍著,把皇太子迎到了煙波致爽殿。

  殿廷內外,已擠滿了王公大臣,以及在內廷當差的天子近臣,按著爵位品級次序,肅然站班。皇太子看見這麼多人,不覺畏怯,只往張文亮身上躲,但忽然間站住了,響亮地喊了一聲:「師傅!」

  一廷的親貴重臣,連皇太子的胞叔在內,獨獨李鴻藻得蒙尊禮,師傅真個受寵若驚了!但皇帝剛剛晏駕,不便含笑相迎,只趕緊出班下跪,以哀戚的聲音說道:「請皇太子節哀順變,以完大禮。」

  這兩句話皇太子那裏聽得懂?只看著師傅發愣。肅順可就發話了:「李師傅請起來吧!」措詞雖然客氣,聲音卻顯得頗不耐煩。

  李鴻藻自己也覺得所說的那兩句等於廢話,可是朝班不比書房,不如此說,又怎麼說呢?眼前大禮待行,不敢再有耽擱,便又說了句:「皇太子請進去吧!」

  皇太子很聽師傅的話,師傅說進去,立即又開步走了。這時只有近支親王和顧命大臣隨扈。到了東暖閣,皇太子一看「阿瑪」直挺挺躺在御榻上,臉上蓋一塊白綾,有些害怕,將身子直往張文亮身後躲,隨便張文亮怎麼小聲哄著,總不肯站到前面來。

  等小殮開始,有件事引起了皇太子極大的興趣,自然而然站在前面來看。照例,小殮為死者穿衣服,是先有一個人做衣服架子,一件件穿好了,再脫下來一起套到僵硬的屍體上去,在旗下,這個「衣服架子」得由被稱為「喪種」的親屬擔任,或者是長子,或者是承重孫,皇帝的大喪,自然是由嗣君服勞,但皇太子年紀太小,肅順吩咐首領太監馬業另外找個人代替。於是有三四個小太監,商量好了向馬業去說:

  「萬歲爺在日,最寵如意,該讓如意侍候這個差使。」

  這是個苦差使。如意站在方橙上,伸直雙臂,十三件龍袍一件一件往上套,由紗到緞、由單到棉、由盛夏到隆冬。皇太子看如意穿上龍袍,已覺可笑,一穿穿這麼多,更覺稀罕,一眼不霎地看著,差一點笑出聲來。

  這面在套衣服,那一面已在替大行皇帝修飾遺容,平日侍候盥洗是如意和另一個小太監喜兒的差使,這時便只有喜兒一個人當差了。他就當皇帝還活著,進一樣盥洗用具便說一句:「萬歲爺使漱口水」,「萬歲爺洗臉」。最後說:「萬歲爺請髮!」說完絞了一把熱手巾,蓋住大行皇帝的雙頰,又掏出一把雪亮的剃刀,在手掌心裏磨了兩下,是要動手刮大行皇帝的鬍子了。

  修了臉,喜兒又跪著櫛發打辮子,然後馬業率領四名太監,替大行皇帝換上如意所套好了的十三件龍袍,外加全新石青寧緞團龍褂,用五色陀羅經被密密裹好。小殮已畢,擺設「幾筵」是一張四角包金的活腿烏木桌,上供一隻大行皇帝在日常用的金鑲綠玉酒杯,等皇太子行過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馬業把那杯酒捧到殿外,朝上跪著一灑。然後御膳房在靈前擺膳,皇太子和在場的大臣、太監,齊聲呼地搶天地舉哀。初步「奉安」的典禮,這樣就算完成了。

  其時煙波致爽殿正間,已設下明黃椅披的寶座,王公大臣,各按品級排好了班,肅順和景壽引著皇太子升座,淨鞭一響,肅然無聲,只聽鴻臚寺的鳴贊高聲贊禮,群臣趨蹌跪拜,也是三拜九叩的最敬禮——從這一刻起,六歲的皇太子,就要被太后稱為「皇帝」,臣子稱為「皇上」,太監、宮女稱為「萬歲爺」了。

  皇帝即位,須遣派官員祭告天地宗廟,這自有禮部的官員去辦理,他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遇見太后。小皇帝根本不明這些禮節的道理,由著人擺佈,到了太后寢宮,磕了頭,從地上爬起來,取下大帽子往旁邊一丟便大聲嚷道:

  「餓了!拿東西來吃,快,快!」

  於是雙喜趕緊向門外喊道:「萬歲爺傳膳!」

  這還是第一遭伺候這位新「萬歲爺」,大家都還拿不準規矩,只按照成例傳喚了下去,傳到御膳房,這一桌御膳,一時辦得出來辦不出來?那就不管了。

  「別這樣子說話!」太后拉著小皇帝的手說,「你該記著,你現在是皇上啦!說話行事要穩重,大呼小叫的,不成體統。知道嗎?」

  小皇帝最聽這位嫡母的話,雖不太懂,也還是深深地點著頭說:「知道。」

  「雙喜!」太后體恤臣下,這樣吩咐:「你傳給敬事房,從今天起,除非有甚麼特別的事故,不用單獨替皇帝擺膳,早晚都跟我一塊吃好了。」

  「是!」

  「還有,」皇后又說,「你看有甚麼點心,先端幾碟子來。」

  太后最愛消閒的零食,細巧點心多的是,隨即裝了四碟子,又用黃碗盛了奶茶,一起擺在炕桌上,讓小皇帝享用。

  太后一面看他吃點心,一面問剛才行禮的情形,張文亮就跪在門外,揀好聽的回奏。太后聽說小皇帝居然能把那麼個大場面應付下來,未曾失儀,頗感安慰,不斷誇獎:「是要這樣才好!」又吩咐張文亮:「等皇帝用了點心,你領著去見懿貴太妃。」

  這一說,提醒了張文亮,驚出一身冷汗,自己對自己說:「糟了,糟了,真是大糟其糕!把這麼句要緊的話給忘掉了!」

  是這麼句要緊話,該由皇帝即位後,向王公大臣宣佈:「封額娘做太后!」這是懿貴太妃叫小安子特頒賞賜,責成張文亮到時候必須提醒小皇帝的,而張文亮因為小皇帝要殺小安子,心裏不安,把這件緊要大事,竟忘得無影無蹤了!

  這樣,張文亮額外又添一重心事,唯有期望著這一天小皇帝能有再與顧命大臣見面的機會,還可補救,否則,就無論如何不能邀得懿貴太妃的寬恕了!

  小皇帝吃了點心,雙喜進奉手巾揩了臉;太后便說:「到你額娘那裏去吧!說是她身體不舒服,乖乖兒的,別惹她心煩。」

  於是,張文亮只好硬著頭皮伺候。到了懿貴太妃宮裏,一進門便覺異樣,靜悄悄地聲息不聞,而太監宮女臉上都有不安的神色。一見皇帝駕到,自然都跪了下來,這才有些微的聲響。小安子在屋裏聽見了,掀簾出來,趕緊原地接駕,可是他那臉色非常難看。

  「你去啟稟,萬歲爺來給懿貴太妃問安。」張文亮說。

  「太妃病了,剛睡著。」

  病了是真的,說「剛睡著」是假話,懿貴太妃生了極大的氣,早已有話交代小安子,小皇帝來見,就拿這話作託詞,不見!

  第一個是生肅順的氣。一接到小安子的報告,說肅順吩咐敬事房,皇后稱為皇太后,而且當陳勝文提醒他時,他依然把她與其他妃嬪一樣看待,視為「太妃」,這是有意揚抑,頓時就發了肝氣。

  第二個是生小皇帝的氣。教導了不知多少遍,依然未說「封額娘做太后」那句話!她沒有想到是張文亮該負責任,只恨兒子不孝,這一下肝氣越發重了。

  張文亮當然知道懿貴太妃起病的原因,能躲得一時是一時,所以隨即輕快地答道:「既然太妃剛睡下,不宜驚擾,萬歲爺回頭再來問安吧!」說完,就擁著小皇帝走了。

  這些情形,懿貴太妃躺在床上,聽得明明白白。這時才想到怕是張文亮在搗鬼,再想想,張文亮素來謹慎小心,決不敢這麼做。說來說去,總是自己兒子天性太薄,不然就不會聽說生母病了,問都不問一聲。「將來非好好管教不可!」懿貴太妃咬著牙下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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