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前傳 | 上頁 下頁
四五


  然而西太后對於經緯萬端的朝政,到底還不熟悉,因此,肅順雖做錯了事,她也忽略過去了。

  錯處出在簡放人員上面。原來商定的辦法,各省督撫要缺,由智囊政務的顧命八大臣共同擬呈姓名,面請懿旨裁決,兩宮商量以後,盡用「御賞」印代替硃筆圈定。其餘的缺分,由各衙開列候選人員名單,用掣簽的方法來決定。

  第一次簡放的人員,是京官中的卿貳和各省學政。預先由軍機處糊成七八十支名簽,放入籤筒,捧上御案,兩宮太后旁坐,小皇帝掣簽。這是他第一次「執行」國家政務,自然,在他只覺得好玩,嘻笑著亂抽一氣,抽一支往下一丟。各省學政,另由顧命大臣抽掣省分,是令人艷羨的「廣東學政」、「四川學政」等等肥缺,還是被派到偏僻荒瘠的省分,都在小皇帝的兒戲中定局。

  既是碰運氣的掣簽,那應該是甚麼人,甚麼缺都沒有例外的。可是,肅順偏偏自作主張,造成例外,他把戶部左侍郎和太僕寺正卿兩個缺留了下來,不曾掣簽。戶部左侍郎放了匡源,太僕寺正卿放了焦祐瀛。西太后竟被蒙蔽了過去,局外人亦只當是掣簽掣中,只有軍機處的章京,明白內幕,這是營私舞弊,背後談起來,自不免有輕視之意。

  在曹毓瑛看,不止於輕視,他認為這是肅順的一種手段,不惜以卑鄙的手段來籠絡匡源和焦祐瀛,應為正人君子所痛心疾首。因此,散播這個消息,可以作為攻擊肅順的口實。

  於是,他作了密札,習慣地用軍機處的「印封」,隨著其他重要公文,飛遞京城,送交朱學勤親啟。

  密札的內容,雖不為人所知,但以「印封」傳遞私信,卻是眾目皆見的事。有個看著肅順獨掌大權,勢焰薰天,一心想投靠進身的黑章京鄭錫瀛,認為找到了一個巴結差使的好機會,自己定下一個規矩,逐日稽查印封,每一班用了多少,立簿登記,口口聲聲:「查出私用印封,是革職的罪名。」

  話雖如此,而自有軍機處以來,從無那一個人因為私用印封而獲罪的。為了掌握時效,取用方便起見,歷來的規矩,都是預先拿空白封套,蓋好了軍機處銀印,幾百個放在方略館,除了公務以外,私人有緊急或者秘密事故,需要及時通信,也都取用印封,標明裏數,交兵部提報處飛遞。這雖有假公濟私之嫌,但相沿成習,變做軍機章京的一種特權。現在讓鄭錫瀛擺出公事公辦的面孔,跟曹毓瑛一作梗,害得別人也大感不便,因此人人側目冷笑,暗中卑視。

  不過鄭錫瀛雖是個兩眼漆黑,甚麼也不懂的黑章京,而立簿登記印封這一著,對曹毓瑛確是個有效的打擊,不僅秘密通信,大受影響,而且因為他的舉動,也提醒了杜翰、匡源、焦祐瀛這些人,知道他一向擁護恭王,不免有所戒備。本來不管何等樣的機密大事,凡是軍機章京領班,沒有不知道的,如今卻很少使曹毓瑛與聞,發各省督撫的「廷寄」,多由焦祐瀛親自動手,寫旨已畢,親填印封寄發,誰也不知道其中內容。這一來,曹毓瑛就很清閒了。他自己也是個極善於觀風色的人,見此光景,格外韜光養晦,一下了班,不見客,更不拜客,只與幾個談得投機的朋友,飲酒打牌,消遣苦悶的日子。

  自然,有時也不免談到軍機處的同事,提起鄭錫瀛,有人笑道:「此公的近況,倒有一首詩可以形容:『流水如車龍是馬,主人如虎僕如狐;昂然直到軍機處,笑問中堂到也無?』」

  這是相傳已久的一首打油詩,形容紅章京的氣焰,頗為傳神,但是,「那也只是他自以為紅而已!」在鄭錫瀛一班中的蔣繼洙,不屑地說,「其實,『宮燈』又何嘗把他擺在眼裏?」

  「不談,不談!」曹毓瑛搖著手,大聲阻止,「今宵只可談風月。」

  賓客們相與一笑,顧而言他。到得定更以後,客人紛紛告辭,曹毓瑛暗暗把蔣繼洙和許庚身拉了一把,兩人會意,託故留了下來。

  延入密室,重新置酒宵夜,曹毓瑛低聲問說:「兩位在京中的親友多,可有甚麼消息?」

  「有個極離奇的消息。」許庚身答道,「我接到京中家信,語意隱晦,似乎小安子的遣送回京,是一條『苦肉計』,借此傳達兩宮的密諭。」

  「可知道密諭些甚麼?」

  「那就不知道了。」

  「我也有消息。」蔣繼洙緊接著說,「聽說京中大老正在密商,垂簾之議,是否可行?」

  「這就『合攏』了!」曹毓瑛以手輕擊桌面,「如有密諭,必是發動垂簾!而且必是『西邊』的主意。」

  「這……,」許庚身俯身問道:「這觸犯,『宮燈』的大忌,能行嗎?」

  「誰知道行不行?走著瞧吧!」

  在片刻的沉默中,許庚身與蔣繼洙同時想到了一個疑問:小安子果真銜兩宮之命,口傳密詔,那麼在京的朱學勤,必有所聞,難道密札中竟未提及?

  「是啊!」當許庚身把這疑問提出以後,曹毓瑛困惑地答道:「我就是為這個奇怪!修伯的信裏,應該要提到的,而竟隻字不見。誠然,我曾通知修伯,近來有人在注意,書札中措詞要格外留神,但無論如何,像這樣的事,總該給我一個信啊!」

  「會不會是『伯克』截留了?」許庚身問蔣繼洙,「你跟他一班,想想看,有此可能否?」

  「我倒不曾留心。不過我想不至於。」

  「何以見得?」

  「修伯如果提到這些話,自然是用『套格』,你想像他這樣的草包,一見『套格』,有個不詫為異事,大嚷而特嚷的嗎?」

  曹毓瑛和許庚身都同意他的看法。鄭錫瀛是個淺薄無用的人,倘若拆開京裏來的包封,發現一通語不可曉的「套格」密札,自然會當做奇事新聞張揚開來。照此看來,不是朱學勤特別謹慎,故意不提,便是小安子口傳密詔之說,根本就無其事。

  「我看消息不假。而且寧可信其有,不必信其無。」許庚身又進一步申論,「就算是無其事,也該朝這條路上去走!」

  曹毓瑛深深點頭,舉杯一飲而盡,夾了塊蜜汁火方放在嘴裏,慢慢咀嚼著說:「星叔這話有味!我也常常在想,我輩當勉為元祐正人。但老實說,我亦不敢自信我的見解,現在聽星叔也如此說,可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元祐」是宋哲宗的年號,哲宗也是沖齡即位。宣仁太皇太后臨朝稱制,起用司馬光,重用呂公著、呂大防、范純仁,天下大治,史冊稱美。但許庚身、蔣繼洙都明白,曹毓瑛的所謂「當勉為元祐正人」,意在言外,第一是贊成太后垂簾,第二是把肅順比做呂惠卿,顧命八大臣比做王安石的「新黨」。借古喻今,是個極好的說法,尤其是無形中把大行皇帝比擬為「孝友好學,敬相求賢」,「想望太平求治而不得」,憂悸致疾,英年早崩的宋神宗,絕不構成誹謗先帝的「大不敬」的罪名,真妙極了!

  於是,許庚身也浮一大白,擊節稱賞:「好個『元祐』之喻!」

  「對了!」蔣繼洙也很興奮地說,「有此說法,『朝這條路上走』,可算得師出有名了!」

  「二公少安毋躁!」曹毓瑛卻又換了一幅極謹慎的神色:「別人熱,咱們要冷。凡事不妨冷眼旁觀,莫露形跡,而且諸事要小心,須防有人挑撥。『宮燈』是王敦、桓溫一流人物,殺大臣立威,尚且無所顧忌,何況我輩?挑個小毛病,也不須有別的花樣,只咨回原衙門好了,這個面子就丟不起!」

  「是,是!」比較忠厚的蔣繼洙,深深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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