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前傳 | 上頁 下頁 |
| 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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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喜原就捨不得走,再看到她的神情,益覺於心不忍,便把心一橫說:「反正我是奉了旨的,今兒不回去也不要緊。跟太后去回一聲就是了!」 這一說,麗太妃愁眉頓解,立刻叫了一個太監到煙波致爽殿去奏稟,說雙喜奉懿旨陪伴麗太妃,得要明天上午才能回去。 宮女在妃嬪臥房中陪夜,照例是在床前打地鋪,麗太妃不肯委屈雙喜,要讓她一床睡。這張七尺寬的紅木雕刻、螺甸鑲嵌的大床,大行皇帝曾經睡過,雙喜不敢僭越,於是另外移了張籐榻來,鋪好被褥,關上房門,麗太妃和雙喜都卸了妝,卻還不肯上床,坐著閒談。 一燈熒然,兩心相照,麗太妃淒淒惻惻地吐露了無限幽恨。雙喜無法安慰她,她也不曾希望從雙喜那裏得到甚麼安慰,能有一個人以同情的態度傾聽她細訴,在她便覺得是很難得的了。她早就看出,天下最勢利的地方,莫如深宮,承恩得寵時,沒有一個人不是把她捧得如鳳凰似地,一旦色衰寵歇,所見到的便都是冰冷的臉,除非有權勢,而權勢如今在「西邊」手裏,倘非太后調護,只怕命運還要悲慘。 「唉!」神色淒黯的雙喜嘆口氣,「說來說去,大行皇帝不是這麼早歸天就好了!」 「這就是那兩句詩了:『但得天家千萬歲,此身何必怨長門?』」 一提到此,正好觸及雙喜的疑團,隨即問道:「麗太妃,你不是要給我講一講那兩首詩嗎?到底是怎麼回事?您老唸老唸的,連鸚鵡都聽會了!」 「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只覺得唸唸那幾首詩,心裏就好過些。」麗太妃又說,「是大行皇帝教我的,我模模糊糊也懂,可是要叫我講,我就講不上來了。」 「說個大概的意思吧!」 麗太妃想了想答道:「這一共是六首詩,題目叫做《古意》,是咱們大清朝剛進關的時候,江南一個姓吳的才子作的。大行皇帝跟我說,這六首詩,大概是指順治爺的一個廢了的皇后,怕犯忌諱,故意安上那麼一個題目。」 「詩裏可說的甚麼呀?」 「那還有甚麼?無非紅顏薄命四個字。」 談到這裏,雙喜始終還未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但麗太妃愛唸這幾首詩的原因,卻是明白了,必是這些詩中的意思,恰與她心裏的感觸相同,正好借它來訴自己的苦。 但是,那是個廢了的皇后,這是個得寵的妃子,何能說得到一處?雙喜真個越弄越糊塗,想一想好像有一點相同,便即問道:「順治爺可是跟大行皇帝一樣,也是年輕輕的就駕崩了?」 「是啊!」 「多可惜!」雙喜忽有感慨,「當皇上都是天生來的福命,可是坐不了幾年江山,就撒手去了,想想真是沒有意思。」 「就是這話囉!所以,」麗太妃忽然問道:「雙喜,你今年多大?」 「十九。」 「那還得幾年。不過,也說不定。」 「麗太妃,」雙喜忍不住搶著追問,「你說的倒是甚麼呀?」 「我是說,多早晚才能放你出宮?」麗太妃握著她的手,很懇切地說:「太后寵你,又是位最能體恤人的,一定不會耽誤你的青春,早早放你出宮,多半還會替你『指婚』,那時你可拿定了主意,千萬別貪圖富貴人家,寧願清寒一點兒,頂頂要緊的,得揀個年紀輕,無病無痛的,一夫一妻,白頭到老,比甚麼都強。」 雙喜知道這是麗太妃親身經驗的肺腑之言,便也顧不得害羞,微紅著臉,十分感謝地說:「麗太妃,你給我這幾句話,可真比金子還貴重!太后倒是問過我,說是願意揀個甚麼樣的人家?」 「你怎麼說呢?」 雙喜低著頭答道:「我不肯說,太后逼著非說不可,我就說,一個包衣人家的女兒,還能揀嗎?太后說:包衣又怎麼樣?包衣當大官兒的也多得很,全看有人照應沒有。太后又說,你要是覺得包衣身分低,我給你指一個『上三旗』的,三等『蝦』裏頭,年輕沒有成家的多得很,你要願意,我給你挑一個。只要肯上進,還結個十年八年,放出去當『將軍』,那就跟督撫並起並坐了。如果你貪圖眼前舒服,我在內務府裏替你找,再派上一兩樁好差使,那也行。你自己說吧!」 「你又怎麼說呢?」 雙喜抬起頭來,反問一句:「你想呢?」 雙喜也是爭強好勝的性格,不言可知,是想指配一個「上三旗」的三等「蝦」——三等侍衛,將來說不定出將入相,便好受一品誥封。 於是麗太妃想了想,這樣勸她:「『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我不能說你的打算不對。不過我總有這麼一個想法:親事總要相配。誰要是覺得自己委屈了,或者高攀了,心裏拴著個疙瘩,遲早會出毛病。把夫婦之情弄擰了,那可是神仙都救不了的心病,弄到頭來,吃虧的還是女人。」 雙喜很細心地琢磨著她的話,頗有領悟。說覺得自己委屈了,譬如英俊多才的貴公子娶個醜媳婦,或者年輕貌美的富家小姐嫁個人才不出眾的寒士,心裏千萬個不情願,一見了那口子,先就生氣,這當然是怨偶。但說覺得自己高攀了,心裏也會拴個疙瘩,這話,他人就見不到了。細想一想,自己果然嫁了個「上三旗」的名門之後,時時刻刻記著身分配不上人家,但憑太后指婚,拿鴨子上架,疑惑那口子嘴上不說,心裏抱屈,這一來,自己必是老覺得欠了人家一點兒甚麼似的,那還有一天舒坦的日子好過? 「噯!」雙喜以一種慶幸未犯錯誤的欣快聲調說道:「多虧你這幾句話,我算是想明白了。」 這樣的神態和語言,對麗太妃是安慰,也是鼓勵,讓她意識到自己的活著,對別人還有點兒用處。於是笑著問道: 「你怎麼想明白了?說給我聽聽!」 雙喜的想法,實在很簡單,就是麗太妃所說的那一個「配」字,「匹配」才是「良緣」,要嫁一個身分相等、家世略同,不必太聰明能幹,但心地厚道,肯上進的人。只是這番想法,到底還不好意思細說,只紅著臉笑笑答道:「反正我自己明白就是了。」她又加了一句:「我也不打算求太后的恩典。」 這樣的表示,不難看出她內心中所持的態度,麗太妃在欣慰之外,也有濃重的感慨,都說「不幸生在帝王家」卻不知嫁在帝王家,更為不幸。 兩人心裏都有許多事在想,一個在回憶過去,一個在憧憬未來,因此臉上的表情也大不相同,直待燭花輕聲一爆,才把她們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不早了!麗太妃請安置吧!」 麗太妃搖搖頭:「你要是困了,你先睡吧!我還坐一會兒。」 「那我就再陪你聊一會兒。」 「不!」麗太妃說,「你別管我,我每天都是這個樣,有時一坐就是整夜。」 雙喜一驚,「一坐就是整夜,那怎麼行?」她又很鄭重地說:「麗太妃,你可千萬不能再糟蹋自己了!」雙喜激動了:「你這樣子,讓太后傷心,除了一個人以外,誰都會替你傷心。」 這話使她動容,想一想自己雖鬥不過,而且也無意去斗「這一個人」,但是無論如何,不能叫「這一個人」暗暗稱快,而讓其餘的許多人傷心!所以她再一次鼓勵自己,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就睡吧!」她說,「我試一試,看看能把心靜下來不能?」 第二天一早,雙喜道謝辭去,回到煙波致爽殿,把麗太妃感激東太后苦心迴護,以及決心打起精神,好好過日子的話,悄悄密陳。有了這樣一個結果,東太后算是了卻了一件心事,少不得又把雙喜誇獎一番。 接著談到她銜命遍訪各宮的情形,東太后又與西太后商量,定了八月二十起始,各宮妃嬪,陸續啟程。然後把敬事房首領傳來,命他分別通知內務府和各宮,各自準備。這裏面有許多瑣碎的細節,大部分是各宮妃嬪為了自己方便而提出來的要求,需要太后親裁,足足忙了兩天,才得料理清楚。 但這是東太后在忙,西太后有意不問這些宮闈瑣屑,她所留心的是臣工章奏。這天內奏事處遞上來一個黃匣子,打開一看,第一道奏摺,具銜「山東道督察御史」董元醇,原以為是糾彈失職官員,看不了數行,瞿然動容,不由得唸出聲來: 「竊以事貴從權,理宜守經。何謂從權?現值天下多事之秋,皇帝陛下以沖齡踐阼,所賴一切政務,皇太后宵肝思慮,斟酌盡善,此誠國家之福也!臣以為即宜明降諭旨,宣示中外,使海內咸知皇上聖躬雖幼,皇太后暫時權理朝政,左右不能干預,庶人心益知敬畏,而文武臣工,俱不敢肆其蒙蔽之術。俟數年後,皇上能親裁庶務,再躬理萬機,以天下養,不亦善乎?雖我朝向無太后垂簾之儀,而審時度勢,不得不為此通權達變之舉,此所謂事貴從權也!」 唸到這裏,西太后停下來想了一下,看這道奏摺的措詞,是暗指顧命八大臣專權,對太后垂簾的理由,說得還不夠透徹,且看他「理宜守經」說的是甚麼?於是接著往下唸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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