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前傳 | 上頁 下頁
七四


  賈楨這一句話,對周祖培是一大的鼓勵,他是贊成垂簾之議的;目的之一,是要借此報復肅順。肅順的狂妄無禮,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尤以周祖培所身受的為最難堪。大行皇帝避難熱河以前,他與肅順同為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有時司員抱牘上堂,周祖培已經畫了行的稿,肅順裝作不知,問說是誰畫的行?司員自然據實回答,他居然會把周祖培的簽押塗消,重新改定原稿。累次如此,而且就當著本人的面。這樣不替人留餘地,所以周祖培把他恨如刺骨,凡可以打擊肅順的任何措施,他都是無條件贊成的。

  這時他懷中已揣著一份奏請兩宮太后臨朝聽政的草稿,隨即拿了出來,遞向賈楨,一面說道:「請筠翁卓裁!」

  賈楨接到手裏,就著燭火,先看稿尾具名,已有了周祖培和戶部尚書沈兆霖、刑部尚書趙光的名字。再看正文,劈頭就說:「我朝聖聖相承,從無太后垂簾聽政之典,」但一轉又說:「惟是權不可下移,移則日替,禮不可稍渝,渝則弊生」,接著發揮「贊襄二字之義,乃佐助而非主持」,建議皇太后「敷宮中之德化,操出治之威權,使臣工有所稟承,不居垂簾之虛名,而收聽政之實效。」這個奏摺有意避開「垂簾」的名目,實際上仍是建議垂簾,變成一種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的把戲,文章實在不見得高明,賈楨有些不以為然。但是他的年紀也大了,懶得用心思,更懶得動筆,所以口是心非地連聲說道:「很好!很好」

  「然則請筠翁領銜如何?」

  賈楨看這情形,勢在必行,這個摺子上去,必蒙聖眷,富貴可保,落得撿個現成便宜,於是欣然答道:「當附驥尾。」取過筆來,端楷寫上自己的名字。

  這一下真個是皆大歡喜。恭王算是放心了,明天召見,即使黃、周二人口頭沒有表示,有了這個奏摺,仍舊可以在諭旨上大作文章。把這齣戲很熱鬧地唱了起來。

  為了怕載垣、端華知道了這一夕的聚會,有所防備,既然大事已定,恭王便不必留賈、周二老多談,悄悄地仍舊把他們送了回去。但在他的別墅「鑒園」之中,卻是重帷明燈,徹夜不息,文祥、寶鋆、曹毓瑛、朱學勤這四個人,圍繞著他,整整商量了一夜,把所有的步驟,都仔細安排好了。

  到了第二天午後,賈楨和周祖培都套車進了東華門,到內閣大學士直廬休息,等候召見。

  兩位閣老都是六十開外了,身上病痛甚多,隨侍的聽差一會兒按摩捶背,一會兒進膏滋藥,忙個不了。看看剛交申時,淡淡的日影正上東牆,恭王匆匆而至,帶來了新的消息,載垣、端華和其他的顧命大臣,已經得到風聲,此刻都還在軍機處坐著不走,大有靜以觀變的模樣。

  「那就不必等『叫起』了!」周祖培在這些儀制上面最熟悉,「反正王爺昨天已面奉懿旨,帶領進見,何不此刻就上去?」

  「是啊!我正是這個意思。」

  他們都是賞了「紫禁城騎馬」的,馬早改了肩輿,於是聽差「傳轎」,由外廷進入內廷,步入乾清宮西側的隆宗門,軍機處、南書房都在這裏,密邇著養心殿,一向是天子近臣,每日必到,而為國家大政所出的機要地帶,所以氣象森嚴,關防特緊。等他們一到,載垣和端華都從軍機處走了出來,但彼此心裏雖極緊張,表面卻都不失貴人氣派,面帶微笑,揖讓雍容,把他們請到軍機大臣直廬去坐。

  等見過了禮,載垣看著他們問道:「六叔跟賈、周二公,怎麼走在一處?是有甚麼指教嗎?」

  「沒有甚麼。」恭王很隨便地答說,「太后召見……」

  不容他說完,載垣立即大聲打斷:「那有這回事?」

  恭王笑笑不響,暗中盤算著脫身之計,念頭剛動,只聽外面一條尖銳高亢、男不男、女不女的嗓子在喊:「傳旨!」

  載垣和端華一愣,恭王卻是極敏捷地站了起來,搶步上前,掀開簾子,並且回頭望了一眼,於是賈楨和周祖培便也都跟了出來。

  來傳旨的是敬事房的首領太監丁進安,他早就出來了,悄悄在暗處窺探著,要等被召見的人到了才現身傳旨。這時便站在上首,面對恭王,大聲說道:「奉特旨:召見恭親王、大學士桂良、賈楨、周祖培、軍機大臣文祥,由恭親王帶領。」

  這時載垣、端華、杜翰等等,也都出了屋子,聽得丁進安傳旨完畢,載垣憤然作色,指著丁進安厲聲問道:「何謂『特旨』?你說!是不是懿旨?」

  「皇太后交代是『特旨』。」丁進安昂然答道,「是不是懿旨,王爺你自個兒琢磨吧!」

  「當然是懿旨。」載垣看著恭王,聲音越發大了,「太后不應召見外臣!否則與垂簾有甚麼分別?」

  「是啊!」恭王聲色不動,隨口答道,「這話你明兒當面跟太后回奏吧!」

  說著,他已經移動腳步,兩位閣老也是目不斜視地邁看四方步子,從從容容地跟在恭王后面。走到半路,桂良和文祥亦都趕到,於是會齊了由恭王帶領,逕上養心殿東暖閣來見太后。

  兩宮太后帶著小皇帝,已先在等著,等行了禮,慈安太后吩咐:「請起來說話!」

  這還是兩宮太后第一次跟桂良、賈楨、周祖培和文祥見面,恭王便一一引見,簡單地報告了他們的經歷。兩宮太后不斷點頭,十分謙和。

  等這一套程序終了,恭王便引個頭說:「兩位太后有話,就請吩咐吧。」

  於是,慈安太后把預先商量好的話說了出來:「你們都是三朝的老臣,國家的柱石,忠心耿耿,我們姐妹倆早就知道的,就巴望著有今天這一天,跟你們見了面,要請你們作主。」

  周祖培趕緊答道:「不敢,不敢!」其餘的人也都一致躬身遜避。

  「這不是客氣話,」慈安太后指著小皇帝說:「皇帝才六歲,我們姐妹又年輕,孤兒寡婦,在外面受人欺侮啊!」

  語聲未終,陡然一聲嬌啼,慈禧太后失聲而哭,慈安太后的淚水原就在眼眶裏晃蕩,這一下自然也跟著涕泗漣漣,把個小皇帝嚇得慌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小嘴一癟,也拉開嗓子,號啕大哭。

  這娘兒三個的哭聲,震動了整個養心殿,幾位老臣,無從解勸,只好陪著宣涕。君臣對哭,如遭大喪,這樣彼此影響著情緒,一下子引起了悲憤激昂的情緒。

  兩宮太后且哭且訴,肅順的跋扈驕狂,原己在大家心目中烙下了極深的印象,所以她們,特別是慈禧太后的話,很容易打動人的心。等說到爭執痛駁董元醇的旨稿,小皇帝驚悸之餘,竟致遺溺時,周祖培突然抗聲而言:「太后何不治他們的罪?」

  這一聲如石破天驚,哭聲立刻低了,在殘餘的抽噎唏噓中,慈禧太后問道:「顧命大臣也能治罪嗎?」

  「有何不可?」周祖培斬釘截鐵地答說:「請先降旨,解除他們的職務,自然就可以治罪了!」

  「好!」慈禧太后點著頭,連說了三個「好」字,接著又說:「現在就降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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