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慈禧前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於是他透露了一個消息,皇帝上學,還要加派師傅,這件大事,恭王與兩宮太后已經商議過好幾次,慈安太后遵照先帝的意旨,頗有主張,要起用老成宿望、品格方正的大臣授讀,已經定了三個人,除掉早有所聞的倭仁以外,另外兩個是祁嶲藻和翁心存。這樣,上面自然會看在師傅的情面上,加恩赦免翁同書的死罪。

  翁同龢聽清了這番原委,亦喜亦憂,喜的是長兄已有生路,憂的是老父年邁多病,而當師傅要每天入直,不堪勞累,只怕病上加病。

  果然,不久就有明發上諭,皇帝定於同治元年二月十二入學,特開弘德殿為書房,派祁嶲藻、翁心存、倭仁、李鴻藻為師傅。翁心存早就當過上書房的師傅,「老五太爺」惠親王、恭王、鍾王都跟他讀過書,於今精力衰邁,難當啟沃聖聰的重任,原可以具疏力辭,但為了兒子的性命,只好賣老命了。

  對於皇帝的上學,兩宮太后和近支親貴,無不重視其事。大清朝的皇祚,到了一脈單傳的地步。目前雖由兩宮垂簾,親王聽政,可以把大局撐住,但成年親政,大權獨掌,皇朝的興廢,都落在眼前這位七歲的小皇帝身上,如果典學有成,擔當得了大任,那是祖宗有靈,臣民有福,否則,後果就不堪設想了。為了這個緣故,兩宮太后特地召見親貴,共同商定,派惠親王照料弘德殿,由惠親王的小兒子奕詳伴讀。

  皇子上學之處稱為「上書房」,兄弟叔侄都是同窗,小皇帝典學,特開一殿,「伴讀」是罕有的榮典。但這個榮典實在是受罪,名為同窗,身分不同,禮節繁瑣,拘束極嚴,這還不去說它,最受委屈的是要替小皇帝代受責罰。譬如說,小皇帝忘了萬乘之尊,大起童心,嬉笑頑皮,或者不肯用功,認不出字,背不出書,師傅不便訓斥皇帝,就指槐罵桑,拿伴讀做個取瑟而歌的榜樣,所以常常有無妄之災。如今惠親王照料弘德殿,監督皇帝的課業,用奕詳來伴讀,父親罵兒子,可以無所顧忌,使得小皇帝更有警惕的作用。當然,這樣子在奕詳是犧牲,而此犧牲是有好處的,將來皇帝親政,想到當年同窗之雅,池魚之殃,對於奕詳一定會有分外的優遇。

  此外又定了十五條皇帝上學的章程,由惠親王當面呈遞兩宮太后,第一條就規定,皇帝每日上書房,「先拉弓,次習蒙古話,讀清書,後讀漢書」,慈安太后一聽就皺了眉,「到底才六歲。」她問:「功課是不是太重了一點兒?」

  「上書房的規矩,幾百年來都是如此。」

  一提傳統的規矩,她不便公然反對,同時心裏雖不以為然,卻以拙於詞令,不知如何表達,所以不再作聲。「這還是一半功課。」惠親王面色凝重,略略提高了聲音說,「臣奉旨常川照料弘德殿,責任甚重,如履薄冰,求兩位太后,對皇帝嚴加督責,庶幾聖德日進,典學有成,不負列祖列宗和先帝在天的期望。」

  「五叔說得是!」慈禧太后答道,「『玉不琢,不成器』,將來也要五叔多多費心。」

  「臣一定盡心盡力。」惠親王略停一停,接著又說:「臣聽說皇帝左右的小太監,舉止不甚莊重,請加裁抑!」

  兩宮太后相互望了一眼,都有詫異之色,然後慈禧太后點點頭:「我知道了。我會辦!」

  於是當天就把張文亮找了來,細問究竟。十幾歲的小太監陪著皇帝玩兒,又是在大正月裏,自然不免放縱。張文亮老實承認了,慈禧太后倒寬恕了他,只吩咐:「皇帝該收收心上學了,不准那些小太監哄著皇帝淘氣!」

  有此懿旨,大家格外當心。那些小太監更嚇得一步不敢亂走,這一來,宮中越顯得寂寞,反不如民間過年,老少團聚,親友往還,是一片熱鬧歡樂的景象。

  「紅牆綠瓦黑陰溝」的宮裏,體制尊嚴,行動謹慎,往往咫尺之遙,不相往還。各宮妃嬪,讓有常相聚晤的機會,而以太后之尊,高高在上,自然而然成了離群索居,所以每到宮門下鑰,慈禧太后便愁著不知如何度過漫漫長夜?

  自從恭王的大格格進宮以後,她總算有了個承歡膝下的女兒。但天黑以後不久,「精奇媽媽」就得把她帶走,這時的慈禧太后,便只有在燈下借三十二張牙牌打發時間,過不盡的「五關」,問不完的「神數」!

  夜深人靜,在清脆的牙牌與紅木桌面的碰擊聲中,思緒不由得就奔馳了,她又體味到了這牌聲中的寂寞淒涼。十幾年前長江夜泊,煙水茫茫,看不出這一家的前途是個甚麼樣子?孤燈午夜,一遍遍問「牙牌神數」,「上上」課中,何嘗指點得出今日貴為以天下養的太后?意識到此,便對那三十二張細工精鏤,用紅綠玉石鑲嵌的名貴玉牌,興致索然了。

  但是,是太后又如何?她推開了牙牌在想,天下可有不是寡婦的太后?想來想去,只有一種情形之下才有,天下不是承自父皇,而是自己打出來的,那時母親被尊為太后。父親——,還是不對!兒子打下了天下,如果父親健在,自然先讓父親做皇帝,就像唐太宗那樣。天下沒有不是寡婦的太后,但為甚麼大家總是羨慕太后的尊貴,沒有一個人想到寡婦的苦楚,尤其是一位三十歲的太后?

  年輕喪夫,撫孤守節的寡婦,到了六七十歲,還有地方官為她旌表,奉旨建造貞節牌坊,總算那份一夜一夜熬過來的苦楚還有人知道。但是年輕的太后,那怕再守六七十年,孫子都做了皇帝,自己成了太皇太后,也不會有人說一句:這幾十年的守節,不容易啊!

  甚麼太后!她對這個天下第一的尊銜,十分厭惡。於是她羨慕她的妹妹,更羨慕恭王福晉,嫁了那樣一個英氣逼人,富貴雙全的夫婿,才真是前世修來的福。

  這樣想著,心裏熱辣辣,亂糟糟地十分難受,她急於要找件事來排遣。把頭一扭過來,立刻就找到了,那黃匣子裏的奏章,是足可以使她忘掉一切的。

  除了隨時進呈的緊急軍報以外,過年的黃匣子裏,不會有甚麼比較重要的章奏,大都是各省督撫、欽差所上的賀年的摺子。反正無事,她把坐更的小安子傳了進來,掌燈調朱,親自動筆,批一個「安」字,只有曾國藩的摺子例外,「安」字以外,另外加了兩個字:「卿安」。這是多少年來傳下來的慣例,對倚為柱石的大臣,皇帝在請安摺上該加批這兩個字。

  慈禧太后早就把這個籠絡臣下的方法學會了。

  還有個請安摺子,附了一個「夾片」,這卻頗費她的考慮。

  摺子是三等承恩公照祥所上,他是慈禧太后的胞弟。早死的惠徵原以妃父的資格,被追封為「承恩侯」,自從懿貴妃成了慈禧太后,惠徵照例晉封為「三等承恩公」,他的長子照祥,原來襲侯,這一下便也升了爵等。同時也得了個閒差使,被授為「散秩大臣」。他在夾片中陳奏,希望慈禧太后能臨幸母家,同時表明,這是他的母親,也是慈禧太后的母親的意思。

  自從回京以後,慈禧太后見過她母親一次,是接到宮裏來見面的。慈禧太后不願回娘家,至少在眼前是如此,因為她的娘家不是甚麼壯麗的王公第宅。

  慈禧太后的娘家住在朝陽門內方家園,那還是她曾祖父手裏置的產業,格局本來就不大,加以幾十年下來,已相當破敗。自從她生子被冊立為妃,妹妹又被指婚為醇王福晉,姊妹倆飛上枝頭作鳳凰,光大門楣,也不過表面上稍稍改觀,裏面大致如舊。遭遇的時世不好,加以肅順的裁抑,連月例銀子都時常打折扣,自然無法顧到娘家。醇王雖然分了府,所得的賞賜不多,對岳家縱有津貼也有限,所以方家園的老宅,一直不能翻修改建。好面子的慈禧太后,因而不願臨幸母家。

  但這不是說她不孝順母親,不照料胞弟,相反的,她倒是最重親情的,同時旗人家的長女,對處理家務負有較大的權柄和責任,也是一種傳統。自從成為太后,在熱河密謀打倒肅順那時起,她更感到有沒有自己人做幫手,關係極大,所以也曾不止一次地打算,想把她的兩個弟弟照祥和桂祥提拔起來。無奈這一雙兄弟,資質不佳,而且年幼喪父,家道中落,書也不曾唸好,實在難當重任,為了這一點,她越發不願回母家,省得見了這兩個弟弟生氣。

  於是,她想了一會喊道:「小安子!」

  「奴才在這兒。」小安子趕緊湊到她身旁,躬身答應。

  「明兒你到方家園去一趟。」

  「是。」小安子做出一臉孺慕恭敬的神色,「我也正想念著『皇老太太』,要給她老人家去拜年請安。」旗人稱祖母為太太,「皇老太太」是大家給慈禧太后母親所加的特殊尊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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