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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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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鼎銳情不可卻,略想一想,提筆便寫: 「竊臣恭讀邸抄,本月初七日奉上諭:『內廷王大臣同看,朕奉兩宮皇太后懿旨』等因,欽此;彼時臣因在差次,未能跪聆硃諭。自回京後,訪知內廷諸臣,竟無得瞻宸翰者,臣易深駭異之至!伏思既奉旨命王大臣同看,大學士倭仁等,自應恪遵聖諭,傳集諸臣或於內閣,或於乾清門恭讀硃諭,明白宣示,然後頒行天下。何以僅交內閣發抄?顯係故違諭旨,若謂倭仁等一時未能詳審,豈有宰輔卿貳,皆不諳國體之理?即使實係疏忽,亦非尋常疏忽可比。茲當皇太后垂簾聽政,皇上沖齡之際,若大臣等皆如此任性妄為,臣竊恐將來親政之時,難於整理,謹不避嫌疑,據實糾參。」 這是一筆把與倭仁同被召見的大臣,都參在裏面。但方鼎銳寫是寫了,建議等明日內閣會議以後再決定用不用?如果倭仁的態度改變,不為已甚,這個摺子也就算了。 醇王同意了他的辦法,因此這一天僅僅上了救恭王的摺子。慈禧太后要跟慈安太后商量這件事,有恭王的女兒大格格在身邊,說話不便,便藉故把她遣了開去。 「唉!」慈安太后微喟著,「這孩子懂事,知道她『阿瑪』惹了麻煩。這兩天,她那雙眼睛裏的神氣,叫人看著心疼。」 「我倒看不出來。」慈禧太后很平靜地說,「你的話不錯,這孩子最懂事,甚麼叫公,甚麼叫私,分得清清楚楚,從沒有在我面前提過她『阿瑪』的事。」 慈安太后默然。從罷黜恭王以來,她的情緒一直不大好,老怕這件事鬧得不能收場。說起來總是一家人,只有在養心殿召見,才有君臣之分,養心殿以外敘家人之禮,如果太決裂了,見面不免尷尬。現在聽慈禧太后的口風依然甚緊,心裏不以為然,但不知如何勸她?就只好不作聲了。 「老七上了一個摺子。」慈禧太后告訴她說,「還有王拯的摺子,御史孫翼謀的摺子,都替老六講話,他的勢力可真不小。」 語氣中大有譏刺之意,慈安太后心裏很不舒服,「我看不必太頂真了。」她皺著眉說。 「這會兒不頂真也不行了。」慈禧太后答道:「既然叫大家公議,只有等他們議了上來再說。把這三個摺子也發了下去,一併交議,你看呢?」 「嗯!這麼辦最好。」 「姐姐!」慈禧太后忽然臉色很凝重了,「其實我也不願意這麼辦!大家和和氣氣的倒不好,何苦繃著臉說話?這就是俗語說的:『做此官,行此禮。』誰叫咱們坐在那個位子上呢?現在不好好兒辦一辦,將來皇帝親政,眼看他受欺侮,那時候想幫他說話也幫不上了。與其將來後悔,倒不如現在多操一點兒的心好。」 這是深謀遠慮的打算,想想也有道理。慈安太后在心裏盤算了好一會,認為她一個人總不能獨斷獨行,萬一處置過分,臨時阻攔也還來得及,所以微微頷首,並無別話。 等把三個摺子發了下去,值班的軍機章京知道關係重大,先錄了「摺底」,然後把原件咨送內閣。這三個「摺底」送到文祥那裏,他連夜奔走了一番。同樣地,倭仁也作了準備。彼此都知道對方有部署,卻打聽不出真相,那就只好在內閣會議中,各顯神通了。 第二天恰逢會試第三場進場,那些翰林、御史都要為自己的或者同鄉親友的子弟去送考,所以內閣會議改在午後。等人到齊,公推倭仁主持。他未曾開口,先從身上拿出一張紙來,揚一揚說:「今天的會議,承接初七一會而來。那天的會議,眾議紛紜,漫無邊際,所以我特意先擬了一個復奏的稿子,在座各位,如果以為可用,那就定議了。」說著,便要唸他的奏稿。 「慢來,慢來!」左副都御史潘祖蔭站起來說:「請教中堂,今天上頭又有三個摺子交議,總要先議過了,再談復奏的稿子。」 「我看,那三個摺子,可以置而不議。」 倭仁的聲音很大,但是毫無反應,一堂默然,這比有反應,還要有力量。倭仁氣餒了,把他的那個奏稿,慢慢地折了起來。 這時才有人說話,是文祥:「我看先把醇王、王少鶴、孫鵬九的那三個摺子,唸來給大家聽聽吧。」 於是先唸醇王的摺子。次唸王少鶴——王拯的摺子,他是廣西人,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多年,官已升到通政使,成為「大九卿」之一。按常例來說,只要勤慎當差,很可能步焦祐瀛、曹毓瑛的後塵,「飛上枝頭作鳳凰」,由軍機章京一躍而為軍機大臣,但以體弱多病,又沾上極深的嗜好,懶得不想動,所以不為恭王所喜。他又參過薛煥,因而得了貶官出軍機的處分。蔡壽祺第一個奏摺中,有意拉上他,引以為援,王拯的書生味道極重,反認為這一來非以德報怨,仗義為恭王執言不可。他抽足了鴉片,常多奇想,在這個摺子中便保舉倭仁和曾國藩「可勝議政之任」,大家聽了,都笑笑不響。 再下來唸孫鵬九——孫翼謀的那個奏摺,語氣粘滯不暢,但也有好文章,就是恭王曾唸給醇王聽的那一段。在內廷當差,比較熟悉宮闈情形的,都覺得女主當朝,確已有前明閹人竊政的模樣,所以對孫翼謀這個防微杜漸的遠見,都在暗暗點頭。 「現在請各抒偉見吧!」文祥等唸完三個奏摺,這樣安詳地說。 於是議論紛起。奇怪的是發言的人,不是默默無聞之輩,就是過去紅過,現在已在「局外」的那些冷衙閒曹,有趣的是有一種正面的意見,立刻便有一種反面的駁斥,然後又有正面的回護,反面的責難,一來一往,像拉鋸似的,好久沒有定論。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肅親王華豐站了起來,大聲說道: 「我擬了個復奏的稿子在這裏,請大家聽聽。」 這個奏稿的措詞,首先就從側面為恭王開脫,說他「受恩深重,勉圖報效之心,為盈廷所共見」,這雖未公然指陳國事非恭王不可,但論其本心無他,則蔡壽祺所指的四款罪名,便輕輕地卸掉了。然後,支持醇王的意見,誠如所言,「倘蒙恩施逾格,令其改過自新,以觀後效,恭親王自當益加斂抑,仰副裁成」,接著說王拯、孫翼謀的奏摺,「雖各抒己見,其以恭親王為尚可錄用之人,似無異議」,這一筆的渲染,見得復用恭王,為廷臣的公議。但是如何錄用,「總須出自皇太后、皇上天恩獨斷,以昭黜陟之權,實非臣下所敢妄擬」。 用意周密,措詞宛轉,而且簡潔異常,全文不足三百字。而「實非臣下所敢妄擬」這句話,又實在是請求兩宮太后,復用恭王領軍機。因為唯有名義上的和實際上的宰輔之任——大學士和軍機大臣的任命,才非臣下所敢妄擬,王拯的保倭仁和曾國藩可當「議政大臣之任」,為大家所竊笑的原因,正就在此。 肅王唸完,那些剛才不曾發言的人,才紛紛響應。這一下,倭仁完全失敗了,他被迫要修改他的奏稿,改了四次才使得大家滿意。而這「四削之稿」與肅王的稿子,內容已無區別。 於是擺開兩張長桌子,分列兩個奏摺,軍機大臣列名於倭仁領銜的那個奏摺,此外公王、宗室、大臣有七十餘人列名於肅王的那個摺子。不願列名的也有,如左副都御史潘祖蔭、內閣學士殷兆鏞、御史王維珍、六科給事中譚鍾麟、廣成等等,都另有話說,別具奏摺。 這許多奏摺中,最有力量的倒是六科給事中譚鍾麟、廣成他們聯名的一個,身為言官,諫勸的措詞,不妨率直,所以說得比較透徹,以為「海內多事之秋,全賴一德一心,共資康濟,而於懿親為尤甚,若廊廟之上,先啟猜嫌,根本之間,未能和協,駭中外之視聽,增宵旰之憂勞,於大局實有關係」,這幾句話,鞭辟入裏,也是四方的公論。慈禧太后頗生警惕,知道應該適可而止了。否則,有理變成無理,民心清議,歸於恭王那一面,於自己的威信「實有關係」。 於是,她在與慈安太后商議以後,第二天召見軍機大臣文祥、李棠階、曹毓瑛,當面把所有的奏摺發了下來,同時反覆解釋,說這一次對恭王的責備,用意是在保全,期望恭王經此一番鞭策,收斂改過,上頭的苦心,廷臣應該體諒。如果說真有猜嫌之心,何必把惇王的摺子交議,盡可留中不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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