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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於是大家各散,錢應溥照曾國藩的意思,擬了一個摺稿,細核清繕,派定專差,第二天午間轅門鳴炮「拜摺」。曾國藩依然圍棋一局,寄煩憂於黑白之間。

  但奉到的上諭,措詞懇切而嚴峻:「曾國藩為國家心膂之臣,誠信相孚已久,當此捻逆未平,後路糧餉軍火,無人籌辦,豈能無誤事機?曾國藩仰體朝廷之意,為國家分憂,豈可稍涉疑慮,固執己見?著即廩遵前旨,剋期回任,俾李鴻章得以專意剿賊,迅奏膚功。該督回任以後,遇有湘淮軍事,李鴻章仍當虛心咨商,以期聯絡。毋許再有固請,用慰廑念。」這「毋許再有固請」六字,已指明再無商量的餘地,否則就會在面子上搞得很不好看。

  曾國藩無可奈何。安排瑣務,過了年自周家口動身,由陸路到徐州,走了十天才到。從李鴻章手裏接了印,師弟二人,細談西北的局勢——陝甘總督左宗棠尚未到任,剿西捻的責任,還在曾、李身上,而張總愚一大股已經逼近西安,朝命督催赴援,急如星火。

  ▼十九 劉鮑爭功

  西路緊急,東路亦不輕鬆,任柱、賴汶光、牛洪、李允那些「太平天國」的「王爺」,落草為寇的捻軍,糾合馬步精銳,不下十萬之眾,在湖北安陸、德安之間,古雲夢澤一帶盤旋,狼奔豕突,拚命想打開出路。原為湘軍後隸淮軍的郭松林一軍,中伏大敗,李鴻章嫡系的「樹軍統領」,廣西右江鎮總兵周樹珊在德安陣亡。東捻屯兵臼口——鍾祥縣南九十里,臼水入口之處。據哨探諜報,正計議分兵三支,一支渡襄河入蜀,一支出武關會合西捻,一支屯在湖北聲援各路,只待過了年便要大幹一場。

  不過,比較起來還是西路吃重,而且陝西巡撫又已換了恭王的好朋友喬松年,格外可以得到朝廷的支持,所以密旨不斷嚴催,要曾國藩兄弟,督促鮑超的「霆軍」,即速援陝。一到了陝西,不久就要歸陝甘總督左宗棠節制,曾左不和,並且左宗棠跋扈任性,看不起行伍出身的武將,為此,鮑超不願西去,託詞待餉,逗留在湖北不走。同時湖北巡撫曾國荃,一個摺子參倒了官文,革去湖廣總督,由譚廷襄署理,痛快倒是痛快,可是湖北的軍務便只有獨任其艱,也希望把鮑超留在省境。這一來,唯有另派援軍入陝。

  曾國藩和李鴻章先顧眼前要緊,商量的結果,決定調老湘軍劉松山「壽軍」援陝。劉銘傳的「銘軍」二十營約一萬人,鮑超的「霆軍」二十二營約一萬六千人,此時都駐河南南陽一帶,限令剋日南,分路進剿屯臼口的東捻。

  鮑超接到命令,知道可以不必去受左宗棠的氣,大為興奮,當時下令開拔,由樊城渡河到襄陽,沿漢水往南掃蕩。

  「霆軍」的打仗,與眾不同,這是由於鮑超的性格所形成。他是四川夔州人,跟宋朝黨進是一路人物——他的胸無點墨的笑話,與黨太尉也差不多。有一次從捻軍那裏俘獲四幅屏條,是董其昌寫的《江賦》和《海賦》,下款署著「臣董其昌奉敕敬書」,原為明朝大內的珍物。有個幕友欺他不識字,意存吞沒,騙他說這四條字沒有上款,不便張掛。鮑超認為不要緊,補一個上款好了。於是那幕友奮筆直書:「春霆軍門雅蜀」,見了的人,無不是想笑不敢笑。

  這樣的人,自然只有胡林翼、曾國藩才能欣賞重用,而鮑超的報答知遇,也真是一片血誠。他帶兵只有八個字:「身先士卒,生死相共」,每次出陣,將官在前,士兵在後,也無所謂「戎裝」、「行裝」,紅頂子、雙眼花翎、黃馬褂,穿戴得極其輝煌,打仗就如上朝一般。也因此形成一種特殊的威勢,洪楊軍只見了翎頂輝煌,疾馳而至的部隊,便奔走相告:「霆軍來了!」隨即鼠竄。甚至有些官軍被圍無法脫身時,冒用「霆軍」的旗號,居然亦能化險為夷。

  因為鮑超有這樣的威名,所以遭妒,劉銘傳就是其中之尤。他與鮑超同時領軍南下,但路線不同,銘軍由棗陽沿漢水東岸挺進,一路也打得很好。銘、霆兩軍在鍾祥會師,逼得東捻退保楊家洚、尹隆河一帶。

  於是霆軍進駐臼口,銘軍進駐臼口之東的下洋港,與南面尹隆河兩岸的匪壘成鼎足之勢。方圓二、三十里之間,更鼓相聞,旌旗蔽日,在暗沉沉的凍雲下,瀰漫著一片驚心動魄的殺氣。

  這樣的戰局,真是到了短兵相接的生死關頭,自然維持不到好久的。霆、銘兩軍信使往還,秘密約定第三日辰刻——早晨八點鐘進軍夾擊。劉銘傳心想,東捻的全部兵力都已集中在此。這一仗打勝,便是呈獻新任欽差大臣的一份大大的賀禮。但轉念想到鮑超,頓時又意興闌珊了。

  其實也難怪鮑超,以湘軍宿將,十年之間,大小數十戰,出生入死,威名遠播,現在與淮軍後起的劉銘傳,比肩作戰地位相等,自不免由不平而有輕視的意思。在劉銘傳,看鮑超目不識丁,有勇無謀,不過偏裨戰將,只因為受胡林翼、曾國藩逾格的寵遇,才有那麼大的名氣!自己那一點不如他?聲名處處落在他後面!每一想起,便有無限的抑鬱。

  就為了這一份不甘心,劉銘傳盤算了又盤算,想定一個主意,他把所有的營官都找了來會議,首先說明這一仗關係重大,非勝不可,接著便問:「勝是勝了,有面子的不是我們!面子叫誰佔了?」

  這還用說嗎?自然是鮑超。他的部下雖未開口,但神情之間,已經作了回答。

  「不錯,鮑春霆!」他自問自答地說:「我們拚命,別人首功,這種傻事不能幹!」

  然則計將安出?有人提醒他說:「已經跟霆軍約好了,不能說了不算。」

  「那個說了不算?」劉銘傳說,「不過淮軍決不能讓人說一句,因人成事。我們各幹各的,不能落在別人後面,要趕在前面。我想不如早一個時辰出發,等我們把捻匪打垮了,叫霆軍來看看,到底誰行?」

  說到這裏,他太陽穴上的青筋,不斷跳動,這是連他自己都為未來那份揚眉吐氣的痛快情緒所激動了。部下看長官如此,誰不喜功?個個心動,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相互用眼色認可了這個膽大的決定。

  於是,接下來便是商量戰法。捻軍跟僧格林沁捉了好幾年的迷藏,而且也從官軍那裏俘獲了許多馬匹,加以熟於地形,所以飄忽如風,詭詐百出,常用的是兩種戰法,一種是用老弱誘敵,而精銳利用天然形勢遮蔽,官軍貪功深入,必中埋伏;一種是以前隊挑戰,另選精騎,繞出官軍後路,施行突襲,所以官軍總是憑借村堡,先求不敗,再求獲勝。如今既非以自保為足,而且要想一舉擊潰人數數倍之多的東捻,就非揚棄過去那種為捻軍所熟悉的戰法不可。

  當時議定,全軍盡出,留五營守輜重,其餘十五營盡皆渡河,分為左、中、右三軍,每軍五營,齊頭並進。這樣出其不意地以堂堂之陣、正正之旗全面出擊,為以前官軍剿捻很少有的舉動,先予敵人以一種先聲奪人的感覺,在氣勢上就佔了上風。

  會議妥當,諸將辭出,各自去作準備。到了約定的那天,大家半夜裏便都起身,一到卯正,劉銘傳一馬當先,衝出營門。

  於是前後馬隊,夾護步兵輜重,浩蕩南下。劉銘傳是不打算回下洋港了,東捻蟻聚,連眷口不下十萬之眾,一仗「剿洗」不完,怕乘勝追擊之際,還要派部隊回來照料輜重,未免耽誤時機,所以傾師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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