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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看吧!看邯鄲的那方鐵牌,靈驗到怎麼樣?」慈禧太后吩咐:「去看看那一邊,起來了沒有?」

  「那一邊」是指慈安太后。兩宮太后此時同住長春宮,慈安住綏履殿在東,慈禧住平安室在西。太監、宮女私底下便用「東邊」、「西邊」的稱呼來區別。但慈禧太后卻不願說那個「東」字,所以安德海他們,也跟著她用「那一邊」來指慈安太后。

  慈安太后已經出殿了,她也穿著夾旗袍,依舊是明黃色,正站在簷前觀望,一見安德海便問:「你主子起床了沒有?」

  安德海先給她請早安,然後答道:「早起來了。特地叫奴才來看一看。」

  「你就請她來吧!」

  「喳!」安德海匆匆回去稟報。

  於是慈禧太后裊嬝娜娜地,從平安室來到長春宮後殿,一見慈安太后便笑盈盈地說:「姐姐大喜!」

  「可不是大喜事嗎?」慈安太后跟她一樣高興,「現在還是給個喜信兒,鐵牌還在良鄉,等一請到京拈了香,那時候才真有大雨。」

  「說得是。」慈禧太后這天特別將就,順著她的口氣說,「今兒就把它請到京。」

  「派誰去拈香呢?」

  「老五、老六都派過代為行禮的差使了,老七不在京裏。派老八去吧!」

  「好,回頭就說給他們。傳膳吧!」

  這時已近卯正——早晨六點鐘,依夏天來說,早該天亮了,但只有從濃雲中透下來的微弱光芒,所以殿裏殿外燈火通明,兩宮太后心情舒暢,加以天氣涼爽,越發胃口大開。吃完飯,慈禧太后照例要繞彎兒消食,從前殿到後殿,一面走,一面思索著這天召見軍機,有些甚麼話要交代?

  走到後殿,大自鳴鐘正打七點,突然間,閃電如金蛇下掣,接著霹靂一聲,小錢大的雨點密密麻麻地灑了下來。安德海為湊她的趣,便不怕喧嘩失儀,領頭歡呼:「下了,下了!」

  他這一嚷,便是個號令,太監、宮女紛紛跟著他歡呼,兩宮太后覺得熱鬧有趣,格外愉悅,雙雙坐在殿前望著溟濛的雨氣,心裏有著說不出來的痛快。

  可惜,雨下得仍不夠多。鐵牌還是要趕快請進京,供奉在都城隍廟,派定鍾王拈香祈雨。他也知道這是兩宮廑念,萬民矚望的大事,一天工夫去上了三次香。雨雖未下,但雲氣蓊鬱,悶熱特甚,這仍舊是個好兆頭。

  這樣過了兩天,天氣終於大變,一早就陰沉沉地飄著小雨,一上午未停,到了午後,狂風大起,黑雲越堆越濃,夾雜著轟隆隆的悶雷,終於落下傾江倒海似的大雨。一下便下到夜,九城百姓,無不歡然凝望,望著白茫茫的雨氣出神。

  這一場快雨,解消了旱象,也移去了壓在恭王心頭的石塊,加以江浙等省奏報,入夏以來,雨水停勻,豐收有望,便越發放心。兩宮太后當然也是喜不自勝,一再向大臣表示,神靈庇佑,於是分遣諸王,到各處壇廟,拈香報謝。

  ▼二十二 吳棠督川

  也就是這一場快雨,似乎把大家心頭的火氣澆滅了,倭仁已經銷假到弘德殿入直,批評同文館的話,也不大再聽見。這對恭王是一種安慰,也是鼓勵,他與文祥相約,希望文祥多關注各地的軍務,他要把全副精力投注在洋務上。

  同文館的事是不礙了,另一項「船政」卻還有麻煩。在福州馬尾山麓,沿江設廠造輪船,原是左宗棠的創議,未及開辦,左宗棠調督陝甘,上奏薦賢,說非丁憂在籍的沈葆楨不能勝任,沈葆楨誠然是人才,但說非他不可,則是左宗棠的私意。左、沈二人都與曾國藩不和,而沈葆楨在江西巡撫任內,生擒洪福瑱,給了左宗棠一個足以攻擊曾國藩的口實,以此淵源,最喜鬧意氣的左宗棠,才力保沈葆楨當「總理船政大臣」。

  但是,沈葆楨雖用公款結交御史和同鄉京官,他本人卻像繼閻敬銘為山東巡撫的丁寶楨一樣,以清操為人所稱,因此與新任閩浙總督吳棠,氣味不投。船政大臣衙門,每月有五萬兩銀子的經費,而且指定由關稅撥付,是最靠得住的來源。一切造船器材,甚至燃煤,都自外洋採辦,如果浮報價款,連查都沒處去查的。吳棠看準了這是個「利藪」,卻苦於沈葆楨不讓他染指,而船廠的提調是福建藩司,為吳棠的屬下,他拿沈葆楨沒奈何,遷怒到藩司頭上,必欲去之而後快。沈葆楨自然不讓,他也是可以專摺奏事的,於是上疏力爭。這樣,吳、沈衝突的形跡就非常顯然了。

  慈禧太后為此又生苦惱。她當然要回護吳棠,但也決不能說沈葆楨不對,剛剛接事,何來功過可言?所以朝廷只能以調人的立場,勸他們「和衷商辦」。

  這時吳棠已另有打算,他認為福建地方太苦,還要受沈葆楨的氣,竟還不如當漕運總督。因此託安德海進言,活動調任。他念念不忘的是兩廣總督,而恰好兩廣總督瑞麟參劾左宗棠所保的廣東巡撫蔣益澧,「任性妄為,劣跡彰著,署理藩司郭祥瑞,朋比迎合,相率欺蒙」,於是慈禧太后趁此機會,先把吳棠調離福建,命他「馳赴廣東,秉公查辦」。

  督撫同城,往往不和,若有彼此參揭的情事,總是由京裏特派大臣前往查辦,改派另一個疆臣去處理,是罕見的事例。但吳棠的關係不同,瞭解內幕的人,都在替瑞麟擔心,怕的是兩敗俱傷,便宜了查案的欽差。

  但這個「內幕」,在極少數真正瞭解滿洲八大貴族淵源的人看來,卻是可笑的。瑞麟的情形跟吳棠相彷彿,如果吳棠能夠不倒,瑞麟也一定不會垮。

  他跟慈禧太后是同族,都姓葉赫那拉氏,筆帖式出身,在主管一切典禮的太常寺當個「讀祝贊禮郎」。道光二十七年,太廟祫祭——歲暮對祖宗的大祭,瑞麟讀滿洲話的祝文,聲音宏亮,精神十足,宣宗最注意這些小節,一高興之下,賞了他五品頂戴和花翎。不久,又升太常寺少卿,再下一年春天升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由九品官兒跳到二品大員,前後只有十五個月的工夫,而所得力的只是一條宜於唱黑頭的嗓子。

  瑞麟後半世的富貴,得力於他的慷慨憨厚。當慈禧太后在清江浦,受了吳棠的無心之惠,扶柩回京,母女姊弟,寡婦孤兒,不大有人理睬。瑞麟念於同族之誼,常有周濟。在慈禧太后看,這雖不比吳棠的援手於窮途末路之中,也是雪中送炭的情意。其時慈禧太后的娘家,只有兩個人照應,一個是瑞麟,一個是宗室奕劻,但奕劻自己也窮,只能替她娘家幫些代筆寫寫信之類的忙,自然比不上瑞麟那樣令人心感。

  因此,文宗即位,慈禧太后——那時的懿貴妃,得寵於圓明園「天地一家春」時,瑞麟的官運,便越發扶搖直上,入軍機,署直督,咸豐九年正月就是一品當朝的文淵閣大學士了。

  那時正是英法聯軍入侵,以後由海道北犯,進據天津,京師大震。瑞麟奉旨率領京兵九千人守通州,朝廷和戰之議不決,而僧格林沁已一路敗退,聯軍前鋒,抵達通州張家灣,瑞麟和勝保在八里橋拒敵,接戰即潰,退守京師,在安定門外又打了一仗,依舊大敗,因此瑞麟被革了職,跟著文宗逃難到了熱河。

  等和議一成,被革職的官員,紛紛起用,瑞麟以侍郎銜派到僧格林沁軍中效力,在山東剿捻,攻巨野羊山集匪巢不利,而且馬失前蹄受了傷,逃到濟寧。這一下又被革職。

  第二年文宗崩逝,接著發生「辛酉政變」,瑞麟由於慈禧太后的提攜,以鑲黃旗漢軍都統,調為熱河都統,不久又調為廣州將軍。毛鴻賓降調,瑞麟更兼署兩廣總督,在廣州賣缺納賄,毫無顧忌。公事都交給一個幕友徐灝,他自己躲在衙門裏,除了講究飲食和欣賞順德女傭的天足以外,便是不斷鬧笑話,為廣州人上茶樓「一盅兩件」之餘,平添許多有趣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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