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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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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劉銘傳第一個發言,他解釋了這個仗不能打的道理,第一是事權不專——張總愚已由山西竄河入南衛輝一帶,預備由大名府進窺河北。此刻奉詔保衛京畿的軍隊,有直隸的直軍、河南的豫軍、安徽的皖軍、山東的東軍、山西的晉軍、黑龍江的馬隊、崇厚的洋槍隊、神機營榮祿的威遠炮隊。而被李鴻章指為「放賊出山」的陝甘總督左宗棠,由陝西追到山西,卻又精神抖擻地上了一道奏章,說山西澤潞一帶,積雪難行,決定不避艱險,由平陽向西,橫越太岳山,出峻極關這一條捷徑,直趨邢台等地,往南迎擊。這麼許多將帥在大河南北,論資望,接劉長佑而任直隸總督的官文為首,論辦事,左宗棠跋扈而不替人留餘地是出了名的,此外那些旗營的統領,沒有一個沒有來歷,誰也惹不起,所以淮軍一去,吃力而不討好。 「還有餉!」劉銘傳說,「打東捻跟兩江有關,兩江籌餉,猶有可說,此刻去打西捻,跟兩江風馬牛不相及,所以兩江籌餉,一定不會痛快,餉源不繼,這個仗怎麼打法?」 這一層,李鴻章比劉銘傳更清楚。不過他只談別人,不談自己。劉銘傳是奉旨馳赴河南會剿,糧餉用不著他擔心,不論來自何處,總有糧台替他在辦,然則他何以不談自己?開拔到河南的事,到底如何了呢? 這只要稍微多想一想,就可明白。劉銘傳不但不願到河南,甚至談都不願談,以他現在的功名勳績,說是要去受剛剛才蒙賞了頭品頂戴的河南巡撫李鶴年的節制指揮,這不是笑話嗎? 因此,李鴻章就不必再問他了。心裏打算,張總愚還未進入河北,有各路人馬,分道勤王,總可以把他擋住,賊勢一緩,朝廷不追,便可不了了之。所以對於那道「六百里加緊」的廷寄,決定置之不理。照舊讓那些將領們縱飲豪賭。 但除他以外,各地督撫和統兵大臣,卻是奉命唯謹,至少表面是如此,一個個都是飛章奏報,奉到詔旨,剋日啟程勤王。朝廷也幾乎無一日沒有指授進剿方略的廷寄,這些密諭,大多有「各諭令知之」的字樣,所以李鴻章對於局勢的演變以及朝廷處置的經過,相當瞭解。 終於有一天,他發覺情勢不妙,不但剿西捻的各路人馬,都已兼程赴援,相形之下,自己變得很落後,而且剿平東捻的善後事宜,自己也管不到了!賴汶光奉旨正法,是漕運總督張之萬所經辦。任三厭、李允、牛喜子在安徽巡撫英翰那裏,朝旨以此「三犯流毒數省,生靈受害無數,被剿後窮蹇無路,始行投誠,勢難再事姑容」,特命英翰「審訊明確,就地盡法處治,以快人心而申國憲」,不說「正法」而說「盡法處治」,於是李世忠玩了花樣,說服英翰,只殺了一個李允,把任三厭改名為「任三應」,說是在揚州河裏淹死了,牛喜子則說他「從逆未久,首先投誠,情稍可原」,得以免死。 「這些話是怎麼來的,我竟不知道!」李鴻章對他的幕友表示,要敷衍敷衍朝廷,免得孤立。然而,已經晚了! ▼二十七 京畿震動 東捻雖平,宮中的新年過得並不熱鬧,因為西捻已由河南竄入河北。兩宮太后對咸豐年間那次逃難到熱河,創巨痛深,一想起來就會心悸,所以對京畿的刀兵戰亂,特別重視。其實張總愚還遠在數百里以外,但兩宮太后總覺得捻軍一到了河北,就彷彿到了通州、良鄉似地,寢食難安。 為此,從元旦受賀以後就召見軍機開始,新年裏沒有一天不臨馭養心殿,也沒有一天不發調兵遣將,指授軍略的上諭。半夜裏有軍報,慈禧太后也是絲毫不敢耽擱,披衣下床,叫宮女剔亮了燈,撥旺了火,比照著「方略館」所繪進的地圖,細細閱看,西捻到了那裏,圍剿的官軍又到了那裏?各路勤王之帥,或者已經開拔,或者因事逗留,大致都有個下落,獨獨李鴻章那裏,消息沉沉,慈禧太后最盼望的劉銘傳一軍,也不知動身了沒有? 「主子,主子!」 慈禧太后一驚而醒,聽得宮女在帳子外面輕聲喊著,知道又有軍報,便問:「那兒來的?」 「直隸總督衙門來的。」 這一說把她的殘餘的睡意,攆得乾乾淨淨,直隸總督駐保定,相去極近,一切奏報總是在下午送了進來,如今深夜遞摺,可知必是極緊急的消息。於是霍地坐起身來,連聲吩咐:「拿來我看!」 四名宮女,一個掛帳子,一個替她披衣服,一個掌燈,一個把黃匣子打開,拿奏摺送到她手裏。事由是「賊勢北趨,請飛調客兵入直」說大股捻匪由平鄉等境狂竄,直向北趨,而客兵未集,蔓延甚廣,恐有震及近畿一帶之虞。 憂心忡忡的慈禧太后,就此一夜不曾合眼。等宮門一開,隨即把摺子發了下去,又叫安德海到軍機處去傳旨,催恭王早早進宮。 平日軍機見面,總在八點鐘左右,這天提早了一個鐘頭,滴水成冰的天氣,養心殿地方又大,生上四個炭爐還不大管用,所以君臣們的臉色都凍得發青,看來格外陰沉抑鬱。 「一個年也不曾好生過,今兒都初十了。」慈禧太后的聲音跟天氣一樣冷,「李鴻章打了勝仗,眼睛長在頭頂上,把我們娘兒三個給忘掉了!」 恭王一向回護李鴻章,到此地步,也不敢替他辯解,只這樣答道:「軍機上再寄信催他,如果銘軍尚未啟程,限他即日開拔,兼程並進。」 「哼!」慈禧太后冷笑道:「跟他說好的沒有用,倒像求他似的,越發端了起來。我也不知道他有良心沒有?要甚麼給甚麼,東南膏腴之地,盡供養了淮軍,朝廷那一點兒對不起他?他就忍心這樣子置之不理?六爺,我看不用跟他客氣了,讓他親自帶隊到直隸來!再要問問他,催提銘軍的上諭下了好多天了,何以到現在沒有消息?該怎麼處分?你們說吧!」 「自然是交部議處。」恭王說。 「要嚴議!」慈禧太后這樣加上一句。 「也不能光辦李鴻章一個人。」慈禧太后說了句公平話:「捻匪由山西到河南,李鶴年躲在開封不理那個碴兒,也可惡!如果河南能夠出力攔一攔,捻匪不能就這麼容易到了河北。」 「這話一點不錯。」慈禧太后深深點頭。 看樣子她還有話,恭王不容她往下說,趕緊攔在前面: 「李鶴年也派張曜、宋慶追了,不過豫軍力量單薄。」 「反正李鶴年也是沒有盡力,一起交吏部嚴議。」 李鶴年跟恭王走得很近,但剿捻不力的事實俱在,而且兩宮太后異口同聲地表示不滿,恭王不便再為他衛護,唯有遵旨辦理。 在京各衙門,凡是本身能夠處理的公事,一向辦得很快,頭一天交議,第二天就有了復奏,吏部擬議的處分是:欽差大臣李鴻章和河南巡撫李鶴年「降三級留任」。照一般的處分,「降級」是可以用「加級」的紀錄來抵銷的,所以吏部特別陳明:「事關軍務,應不准其抵銷。」這是一個鞭策的處分,如果李鴻章肯照朝廷的旨意,起勁去幹,「開復處分」,指顧間事,否則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把「留任」二字取消,立刻就會像劉長佑那樣,以總督之尊,一降而為「三品頂戴」,紅頂子都保不住了。 就在吏部的復奏,尚未定奪之際,局勢迅速惡化了。官文飛奏,西捻北竄衡水、定州一帶。定州就是保定府屬的完縣,這已經可令人驚駭了,而實際上,官文還隱瞞著情況,西捻已直撲保定府治的清苑——這是安德海打聽來的消息,慈禧太后沒有理由不信。 經過徹夜的思考,她的態度變得很平靜了,「你們都說官文不能不用,他在湖北的功勞,都教曾家兄弟跟胡林翼給蓋了,現在你們說吧!」她說,「官文是不是獨當方面的人才?」 恭王、文祥和寶鋆都不作聲。官文為曾國荃嚴劾落職,那班從未出過直隸省境一步的「旗下大爺」,無不憤憤不平,因此才讓官文去當直隸總督。事實上直隸的一切軍事調度,都出於軍機的指揮,所以慈禧太后的指責官文,恭王不宜申辯,也無可申辯,唯有付諸沉默,靜等天顏轉霽。 於是,上年十月汪元方病歿,出於文祥的保薦而奉旨「在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的沈桂芬,越次陳奏:「啟奏兩位皇太后,今日的局面,亦未可完全歸罪於官文。朝廷並用恩威,一秉大公,該處分的處分,該激勵的激勵,是非分明則將士用命。如今須有嚴旨,振飭疲玩。」 「我也是這麼想。」慈禧太后點點頭,「功名富貴來得太容易,就不拿朝廷當回事了。六爺,你說,前些日子讓李鶴年是怎麼辦來著的?」 「是讓他派豫軍,繞道到直隸,『迎頭壓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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