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玉座珠簾 | 上頁 下頁
九六


  「唷!原來是為了行好兒。」慈安太后有意逗他,「誰也不可憐,就可憐她。這又怎麼說呢?」

  這時皇帝已想好了一個理由,神態便從容了,「她不是杭州駐防嗎?」他說,「也許家裏死過好些人。」

  想不到是這樣一個理由!杭州在第二次陷於洪楊時,旗營精壯,傷亡甚眾,城破之日,將軍瑞昌舉火自焚,旗營次第火起,男女老幼,死了四千多人,為有旗兵駐防以來最壯烈的一舉。兩宮太后這幾年,與王公大臣一談到此,總是咨嗟不絕。慈安太后心想,皇帝必是聽得多了,所以才會想到桂連家裏,怕她是劫後餘生,另眼看待,這倒是仁君之心,不可不成全他。

  「對了,這一次倒是沒有看見多少杭州駐防的秀女。不過,不知道桂連家,老底兒是杭州駐防,還是從荊州調過去的?」

  「皇額娘把她留在宮裏,慢慢兒問她好了。」

  到底吐露了真意,也在慈安太后意料之中,便點點頭說:

  「好吧,我把她要過來。」

  一聽如願以償,皇帝十分高興,笑嘻嘻地請了個安:「謝謝皇額娘。」

  「咦!」慈安太后笑道,「這道的是那門子的謝?我挑了桂連來,跟你甚麼相干?」

  一說破,皇帝又不免受窘,恰好榮安公主來問安,才算遮掩了過去。到第二天,戶部正式具摺,奏報入選名單,請旨辦理,兩宮太后在早膳時商量,決定暫時不指婚,十二名秀女,兩宮太后各留四人,還多下四個,撥到各宮。

  「把那個杭州駐防的,叫甚麼名兒來著的,撥給我好了。」

  慈安太后故意這樣說。

  「叫桂連。」因為慈安太后一向不會作假,所以慈禧太后沒有想到其中存有深意,毫不遲疑地用硃筆在桂連的名字上,做了一個記號。

  皇帝也在侍膳,見事已定局,暗暗心喜。從這天起,一下書房,便注意著新選的秀女,可曾入宮?等了兩天,不見動靜,忍不住問張文亮:「那些秀女,都到那兒去啦?」

  「奴才不知道。」張文亮答道,「大概是在內務府。」

  「又不是包衣的秀女,怎麼會在內務府?不對!」

  「奴才是這麼想,每一趟挑了秀女,都由戶部送到內務府,學習宮裏的規矩,等規矩都懂了,才能送進宮來當差,所以猜想著在內務府。」

  「去打聽!」

  張文亮很快地有了回話,新選秀女還有三天就要進宮到差了。到了那一天,皇帝醒得特別早,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便覺掃興。但一想到那張瓜子臉上的一雙調皮的眼睛,陡覺精神一振,張口便喊:「來人!」

  小太監小李早就在伺候了,看了幾遍鐘,正打算去喊醒他,此時便急快奔到床前,一面揭帳子,一面請安說道:「萬歲爺睡得香!」

  「今兒有『引見』沒有?」他問。

  「昨兒有,明兒也有,就是今兒沒有。」

  小李喜歡耍貧嘴逗皇帝開心,但這天卻碰了釘子,「混賬東西,好嚕囌!」皇帝又問,「外頭冷不冷?」

  這一次小李不敢嚕囌了,跪下答道:「跟昨兒個差不離。」

  沒有引見就不須穿袍褂。皇帝有套心愛的衣服,特意傳「四執事」太監把它取了來,是一件棗兒紅的灰鼠皮袍,配上淺灰貢緞的「巴圖魯」背心,平肩一排金剛鑽的套扣,晶光四射,把人的眼睛都閃得花了。腰間繫根明黃的絲絛,拴上平金荷包、彩繡表袋,又是叮玲啷當的許多漢玉珮件。頭上是珊瑚結子的便帽,前面鑲一塊綠得一汪水似地「玻璃翠」,辮子梳得油光閃亮,只是頭髮不多,還不夠長,皇帝叫小李在辮梢綴上極長的絲線。打扮好了,取穿衣鏡來前後照看,自己覺得比載澂還漂亮,心裏十分得意。

  一到書房,師傅諳達,無不注目,只有倭仁大不以為然,那臉色便不大好看了。

  原該他講《禮記》,攤開了書卻問起別的話:「皇上在宮內,可常省覽《啟心金鑒》?」

  這是倭仁特為皇帝編製的一冊課本,輯錄歷代帝王事跡,以及名臣奏議,加上註解,讀完以後,倭仁請皇帝攜回宮中,時時溫習。但皇帝嫌它文字枯燥,不如另一本《帝鑒圖說》——明朝張居正為神宗授讀所編的課本,有圖有文,來得有趣,所以坦率答道:「我常看《帝鑒圖說》。」

  「那也好。」倭仁徐徐說道,「請皇上告訴臣,漢文帝在宮中,穿的甚麼衣服?」

  皇帝心裏在說:「老古板又來了!」但其勢又不容閃避,隨即答道:「弋綈。」

  「請問甚麼叫弋綈啊?」

  「黑的,很粗的綢子。」

  「是!」倭仁便把皇帝從上至下又打量了一遍,「天子富有四海,漢文帝又何必穿得那麼樸素?臣再請問皇上,『安史之亂』是怎麼來的呢?」

  《啟心金鑒》和《帝鑒圖說》都指出「安史之亂」是由唐玄宗驕侈淫逸而來,但皇帝不肯如此回答,「那是因為用於李林甫這個奸臣的緣故。」他緊接著問道:「倭師傅,今兒該上生書了吧?」

  倭仁拙於詞令,連個十三歲的學生都說不過,到底讓他「顧而言他」地閃了過去,把倭仁一肚子的話都封住了。

  這天《禮記》的生書是匠人篇,一聽開頭四句:「匠人建國,水地以縣,置槷以縣,視以景,」皇帝就有三句不懂,還有兩個字從未見過,他的頭就痛了。讀倭仁教的書,幾乎沒有一次不頭痛,他用各種方法去對付,精神好就故意找些麻煩,扯東扯西,磨到了時候完事,精神不好就只得垂頭喪氣地一味苦苦忍受。有時也想聽從師傅的勸諫,用些心思下去,從書中「啃」出點味道來,無奈那些書實在太古老了,硬得像石頭一樣,枉費氣力,只是啃它不動。

  幸好倭仁在內閣中有個會議,就只教了那四句生書,再背了兩課熟書,便算結束。接下來的功課是寫字,歸翁同龢「承值」。平常遇到這時候是皇帝比較輕鬆的一刻,看看帖,聽翁同龢講用筆的方法,都不費心思。而最主要的是唯有這片刻可以借磨墨為名,把小太監找來說說話。心裏不甚舒服,亦可以嫌墨磨得太濃太淡,把小太監罵幾句出出氣。

  但這天他一改常態,規規矩矩寫完兩篇大楷,一篇小楷,送了給翁同龢看過,隨即吩咐:「進去吧!」

  一天的功課分做兩節,一早六點上書房,讀到九點鐘,進宮用膳,如果有「引見」,便提早離去,然後到十點左右,復回書房,先讀滿書,再讀漢文,一直到午後一點半左右,才能放學。

  中間還休息用膳的一個鐘頭,是在養心殿,那裏沒有宮女,只有太監。皇帝惦念著桂連,卻苦於不能無緣無故到慈安太后宮裏去看一看,同時他也不願意透露心事,所以不便叫張文亮或別的小太監去打聽,桂連進宮了沒有?

  想來一定進宮來了,張文亮的話一向靠得住。只不知她此刻在幹些甚麼?轉念到此,發覺一件他從未想過的事,「小李,」他問:「你們閒下來的時候,幹些甚麼?」

  「奴才那兒敢偷閒哪?不整天伺候萬歲爺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