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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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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皇太后傳諭,誰要說了,活活打死!別人的話,奴才不怕,兩位皇太后的懿旨,奴才不能不怕,萬歲爺救不了奴才。」 皇帝越發詫異,定一定神細想,第一,如果是急病死了,這有甚麼不能說的?第二,慈安太后從未說過如此嚴厲的話。 照這樣看來,內中一定有隱情。 皇帝對太監的性情也很瞭解,叫他們辦甚麼事都行,就是不能要他們的命。只要能夠不「活活打死」,小李自然肯吐實話。所以他很沉著地說:「你別哭!我先問你一句話。」 「是!」小李抹抹眼淚,把頭抬了起來。 「要怎麼樣,你才敢說實話?」 「主子體恤奴才,奴才說了實話,主子裝作不知道,奴才方始敢說。」 皇帝有些答應不下,考慮久久,迫於情勢,咬一咬牙說: 「好!你說吧。」 於是小李把桂連出宮的經過,細說了一遍,當然是不盡不實的,最主要的一點改變是,說她已指配給黑龍江當差的一名藍翎侍衛,已經動身出關了。因為如果說了實話,皇帝不肯死心,就要惹出很大的麻煩。 「那麼,」皇帝從緊閉著的嘴唇中吐出聲音來,「聖母皇太后怎麼會知道,我給了桂連一個戒指?是不是小安子搬的嘴?」 「萬歲爺聖明。」 「好!留著算總賬!」皇帝咬牙說這一句,接下來又問: 「桂連呢?哭了沒有?」 「整整哭了一晚上。」 「你怎麼知道?」 「桂連的兩眼腫得桃兒那麼大。奴才幫她拾奪行李的時候,親眼得見。」 「喔,你還幫她拾奪行李?」 「是!奴才心想,桂連是萬歲爺心愛的人,奴才該盡點兒心。」 「你倒還有點良心。」皇帝又問,「她走的時候怎麼樣?」 「走的時候可不敢哭。宮裏的規矩不許。」 「那麼,」皇帝似有怏怏之意,「她就這麼走了?一點都不留戀,說走就走?」 這話如何回答,就有考慮了。小李在想,若要皇帝死了那條心,最好說得桂連如何絕情,但那不是皇帝愛聽的話,此刻總得要想辦法哄哄他,才不致有意外的麻煩出現。 於是他說:「桂連不是那種沒良心的人。走的時候,她遠遠兒的朝綏壽殿碰了個響頭。」 「怎麼?」皇帝打斷他的話問,「沒有給母后皇太后當面磕頭?」 「是!」小李答說:「母后皇太后叫玉子傳諭,不必上去了,免得見了傷心。」 皇帝默然。他原知道慈安太后一向喜歡桂連,臨別時如此傳諭,更見得她心有不忍。然則何以不說句話,把她留下來,為何事事聽慈禧太后擺佈? 這樣想著,他對兩位太后都有些怨恨,但隨即自譴,起這個念頭便是不孝。只是一口怨氣總有些嚥不下,因此這個念頭也就橫亙在胸中消不掉,唯有再問小李些話,藉以排遣。 「她——」皇帝總覺得桂連還該有些表示,不會這樣心甘情願地揚長出宮,可是這個想法,不知如何表達?而小李卻看出來了。 「桂連心裏實在有許多委屈,不過說不出來,她也是爭強好勝的性情,走的時候,不肯掉一滴眼淚,把個頭揚得高高地,彷彿甚麼不在乎。其實呢——,唉!」小李自恃得寵,居然在皇帝面前嘆氣。 這有未盡之語,而皇帝無從想像,便緊接著他的話問: 「其實怎麼樣呢?」 「其實,她一輩子也忘不了萬歲爺的恩寵。那怕頭髮白了,牙齒掉了,兒孫滿堂,心坎兒裏還有萬歲爺這會兒的模樣在。」 小李這段話,說得「情文並茂」,皇帝大受感動,一下子想起許多詩句,也一下子懂了甚麼叫「情」,甚麼叫「恨」,甚麼叫「癡情」,甚麼叫「終生之恨」! 於是他眼眶有些發紅,心裏酸酸地、甜甜地、熱熱地,分辨不出是難受還是好過?只覺得想寫點兒甚麼,把自己心裏這份奇妙的感覺抓住了,說出來。 說做就做,立刻就不自覺地開始構思,坐立不安地在殿裏走來走去,眼睛直勾勾地望著,手扶著茶碗叫「拿茶」,換了熱茶卻又不喝。小李見這神氣,大起恐慌:「萬歲爺別是想偏了心思,著入魔了?」他不斷這樣在心中自問,卻又不敢言語。 到了晚上,該安置了,皇帝忽然說道:「我要做詩!」「跟萬歲爺回話,」小李跪下說道:「今兒晚了,明兒再做吧!」 「怕甚麼?明兒又不上書房。」皇帝說:「我想了半天,腹稿已經有了。」 原來皇帝剛才在想詩,怪不得書獃子似的,小李這下放心了。反正做詩也是做功課,不怕「上頭」責備。因而欣然伺候書案。 皇帝的詩,在他這個年紀而論,算是做得過得去了。不久以前的「窗課」,倭仁出了個「松風」的題目,皇帝的結句是:「南薰能解慍,長在舜琴中」,揉合《史記》上的「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及《禮記》上的「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這兩個典故。師傅們無不欣然色喜,走告傳觀,倭仁說是藹德仁君之言;徐桐認為是太平有道之象,將重見堯天舜日;李鴻藻覺得皇帝能活用經史的典故,且出語見得是帝者的身分,讀書確是有長進了;而最得意的是翁同龢,因為做詩的功課,歸他「承值」。而這位「門生天子」的詩,已經開竅了,說的是「道學話」,字面卻無「道學氣」,在詩的天分上來說,似乎比乾隆把「之乎者也」都搬入詩中還要高明些。 五言絕句已經學會,皇帝現在正學七絕。照他原來的想法,這個題目最好做兩首七律,題目就叫「無題」。但律詩要講對仗,要用典,而風花雪月,旖旎纏綿的典故,師傅們從來沒有教過,自己偷偷兒看了些在肚子裏,究竟不多。因而有自知之明,做七律還不到時候,決定仿照唐詩上的宮詞,做四首或者六首七絕。 剛才琢磨了半天,意思大致有了,但跟小李說已有「腹稿」,卻是欺人之談,腹稿中只是些斷句,得要在筆下把它聯綴起來。 頭一句現成,皇帝提筆就寫:「一別音容兩渺茫。」一面寫,一面唸,音節倒還瀏亮,但有些做輓詩的味道,自己覺得喪氣,而且「別」字也不對,跟桂連又不曾話別,因而提筆把「別」字塗掉改為「去」,卻又嫌「一去」兩字不響,一不耐煩,索性把整句都勾掉了。 「挺好的詞兒嘛,」小李在旁邊說,「怎麼不要了呢?」 「你不懂!」皇帝呵斥著,「少在我旁邊嚕囌!」 碰了個釘子的小李退遠了些。皇帝一個人又翻書,又查韻,一首詩不曾做完,只見張文亮匆匆奔了進來,喊一聲: 「萬歲爺!」 「幹嗎?」皇帝頭也不抬地問。 「母后皇太后來瞧萬歲爺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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