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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崇厚一味媚外,凡事看不清楚,曾國藩卻是神明未衰,自己知道,這樁交涉,壞在誤聽崇厚的先入之言,一上來失之於太軟弱,讓法國人步步進逼,搞得槍法有些亂了。靜下來細想一想,覺得羅叔亞的態度奇怪,如照起初那樣的強硬,則會議決裂,接著便是法兵登岸,何以一無表示,悄然進京?

  這個疑團,很快地就被打破了。從英國通到印度孟加拉省首邑加爾各答的「電報」,傳來消息,說是普魯士跟法國開了仗,起因於西班牙發生革命,女王被廢,預備迎立普魯士王的一個親族為西班牙王,法國的皇帝,老拿破崙的侄子,稱為「拿破崙第三」的,表示反對。於是普魯士王遣大將毛奇,領兵進攻法國。在大沽口的法國水師提督,就因為國內正有戰事,必須待命行動,所以拒絕了羅叔亞的要求,怎麼樣也不肯開釁。

  「天祐吾華!」曾國藩大大地鬆了口氣,知道仗是打不起來了,至少限度可以說,要法國國內再派援兵,是不會有的事。

  「中堂!」薛福成說,「法國既有內顧之憂,我們這裏何妨乘機利用?」

  「不然,不然!」曾國藩大為搖頭,「你莫想到《戰國策》上的話!普、法兩國的國情形勢,幾乎一無所知,而想利用重洋萬里以外的戰局,如何可以!這個論調發不得,一發助長了主戰諸公的虛驕之氣。為今之計,正宜把握良機,奏請慈聖,執持定見,促成和議。請你去擬個奏稿來,普法開仗的事,隻字不可提!」

  「是的!」薛福成心誠悅服,「中堂這才是老成謀國!」

  這個奏摺由曾國藩和毛昶熙會銜拜發,主旨是「請中外一體,堅持定見」,決不用兵,但兵可不用,不可不備。本打算著「投荒萬里之行」,有幾年苦頭可吃的李鴻章,忽然得此際遇,精神抖擻地星夜帶兵入衛,一路行軍,一路不斷上奏,同時行文軍行所經各地督撫,要求供應軍需。曾國藩是替他辦慣了糧台的,將福建船政局購辦的「京米」,截留了兩萬石,存放在天津,專等李鴻章和劉銘傳來領。

  除了李鴻章,丁日昌亦已奉旨北上,他也是來「跳火坑」的。啟行之前,先上個奏摺,說「自古以來,局外之議論,不諒局中之艱難,然一唱百和,亦足以熒聽聞而撓大計,卒之事勢決裂,國家受無窮之累,而局外不與其禍,反得力持清議之名」,自道「臣每讀書至此,不禁痛哭流涕」,因而提出看法「現在事機緊急,守備則萬不可缺,至於或戰或和,應由宸衷獨斷,不可為眾論所搖」。這番話的意思,與曾國藩一樣,都是請兩宮太后「謀劃必須決斷」,抱定主旨,決無更改。言外之意,都指醇王、李鴻藻、倭仁那些人的話,萬不可聽。

  因為如此,沒有人再發主戰的議論,但一口怨氣不出,都發洩在曾國藩頭上。有的公然指責,有的寫信質問,大致以前罵崇厚的話,現在都用來罵他,態度最激烈的則是他的同鄉,甚至要把他懸在湖廣會館的那塊「道光戊戌科會試中式第三十八名進士、殿試三甲第四十二名,賜同進士出身」的匾額撤除。

  以曾國藩的德高望重,尚且被罵得如此不亦樂乎,總理衙門和涉及到這件教案的部院,自然深具戒心。曾國藩挨罵最厲害的一件事,就是官聲甚好的張光藻、劉傑撤任,解交刑部治罪,如果刑部真的治了罪,必然又受清議攻擊,變成替人受過。刑部尚書鄭敦謹,當然不會這麼傻,所以當直隸臬司錢鼎銘將此兩人解送刑部時,主管的直隸司郎中,拒絕收領。接著,軍機承旨,發了一道上諭:「羅叔亞無理要挾,所請府縣抵償一節,萬無允准之理。傳諭錢鼎銘將張光藻等解赴天津,並令曾國藩等,取具該府縣等親供,以期迅速了結。」既不說治罪,亦不說免議,不知「如何迅速了結」?使得錢鼎銘深感為難。

  在曾國藩,明知刑部有意推卸責任,不但沒有甚麼不快,反覺欣然,認為補過的機會到了,聽張光藻和劉傑要請病假,一口答應。於是張、劉二人,當天離開天津,躲到外縣去「避風頭」。

  緝兇的事,他一樣也不起勁。毛昶熙看看情勢不妙,曾國藩口說「不惜得罪清議」,又說「眼前事大,千秋事小」,其實既畏清議,亦惜千秋之名。他新補了崇厚的遺缺,兼署「三口通商大臣」,會辦交涉職責所在,不得不天天催曾國藩「拿辦兇手」。

  一拿拿了三十多名,都是「水火會」中人,由新任天津知縣蕭世本審問,因為聽審的百姓極多,蕭世本不敢不慎重,這樣便又拖延下來了。

  ▼五十一 江督被刺

  就在這時候,江寧發生了一件清朝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怪事:兩江總督馬新貽被刺。馬新貽在江寧練了四營新兵,規定每天操演兩次,專習洋槍、抬炮、長矛,每月二十五校閱,主要的是看新兵用洋槍打靶,地點就在新建總督衙門未完工前,暫時借用的江寧府署西面的箭道。他對新兵用洋槍的「準頭」如何,看得很認真,好在出了署西一道偏門,就是箭道,走了來,走了去,不費甚麼事,所以每一次都是親臨校射。

  七月二十五又逢校閱之期,因為下雨,延遲一日。第二天一早,依例行事,到了九點多鐘看完,馬新貽亦同往常一樣,步行回署。後面跟著負責警衛的督標中軍副將喻吉三和替總督傳令的武巡捕葉化龍,還有兩三名馬弁。走近偏門,只見有個中年人,用馬新貽家鄉,山東荷澤的口音喊道:「大帥!」

  接著便跪了下來,雙手捧著一封信,高舉過頂。

  馬新貽認識這個人,一見便問:「你還沒有回去?」

  「回大帥的話,盤纏用完了。今天特為來求大帥。」

  「不是給過你兩次了嗎?」馬新貽的神色顯得頗不耐煩。

  「是——」

  正當那人囁嚅著不知何以為詞時,右面又有人高聲喊道:「大帥伸冤!」接著也跪了下來。等馬新貽回頭來看時,那人突然從衣襟下取出一把雪亮的短刀,左手拉住馬新貽的手臂,右手往上一遞,刀已插入右胸。

  「紮著了!」馬新貽大喊一聲,接著便倒在地上。

  於是喻吉三和葉化龍等人,一擁上前抓住了刺客和告幫的那個山東人,同時將馬新貽抬回上房,找醫生來急救。

  這樣一件大事,立刻傳遍全城,無不驚詫萬分。於是將軍魁玉、署理藩司孫衣言、臬司梅啟照,還有學政殷兆鏞,一起趕到督署,只見馬新貽奄奄一息,已無法說話,他的兩個已入中年的姨太太嚎啕大哭,跪在魁玉面前,口口聲聲:「請將軍替我家老爺伸冤!」

  魁玉知道,話中是要請他緝拿指使的正凶。但是魁玉自己也在害怕,在他看裁撤的湘軍,個個都像是指使的正凶。這話不能說,說了保不定連他都會挨一刀。

  因此,魁玉除了好言安慰以外,不敢說甚麼擔當的責任的話,只巴望能保得住馬新貽一條命。無奈刺中要害,群醫束手,延到第二天中午,終於嚥氣了。

  這時,江寧知府孫雲錦和上元、江寧兩知縣會審兇手的供詞,亦已呈送到魁玉那裏。兇手名叫張文祥,河南汝陽人,做過洪軍李侍賢的裨將。供詞離奇不經,魁玉看了,只是不斷搖頭,連稱「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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