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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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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兩天以後,根據恭王的意思,擬了旨稿,面奏裁決,分別廷寄: 「長江設立水師,前經曾國藩等議定營制,頗為周密,惟事屬創舉,沿江數千里,地段綿密,稍不加察,即恐各營員奉行故事,漸就懈弛。黃翼升責任專閫,無可旁貸,著隨時加意查察,務使所屬各營,恪守成規,勤加操練,以重江防。原任兵部侍郎彭玉麟,於長江水師一手經理,井井有條,情形最為熟悉,該侍郎前因患病回籍調理,並據奏稱,到家後遇有緊要事件,或徑赴江皖,會同料理,是該侍郎於長江水師,頗能引為己任。家居數載,病體諒已就痊,著湖南巡撫王文韶傳知彭玉麟,即行前往江皖一帶,將沿江水師各營,周歷察看,與黃翼升妥籌整頓,簡閱畢後,迅速來京陛見,面奏一切。並將啟程日期,先行奏聞。」 這道上諭中,有意不說彭玉麟回衡陽補行守制的話,因為恭王對漢人把三年之喪看得那麼重,毫無商量的餘地,頗為頭痛,深怕彭玉麟也要等服滿才肯出山,所以乾脆抹煞這件事。 上諭到江寧,正是轟轟烈烈在替曾國藩辦喪事的時候,大樹一倒,立刻就見顏色,想起蔭覆之恩,湘軍舊部,越發傷感。 曾國藩身後的哀榮,在清朝前無古人。祿位之高,勳業之隆,猶在其次,主要的是因為他的故吏門生遍天下。總督當中一個兩廣的瑞麟,巡撫當中一個雲南的岑毓英,算是素無淵源,此外的封疆大吏無不當過曾國藩的部屬,或者受過曾國藩的教,此時各派專差,攜帶聯幛賻儀,兼程到江寧代致弔唁。 督撫的專差,第一個到江寧的是直隸總督李鴻章所派的督標中軍副將史濟源,送來一副輓聯,二千兩銀子的賻儀。曾紀澤遵照遺命,收下輓聯,不受賻儀。那副輓聯,上聯是「師事三十年,火盡薪傳,築室忝為門生長」,公然以曾國藩的衣缽傳人自命,下聯卻不是門生的口氣,「威震九萬里,內安外攘,曠世難逢天下才」,是為蒼生惜斯人,佔了宰相的身分。 但是,使曾國藩的家屬幕僚,最感到欣慰的是陝甘總督左宗棠的那副輓聯:「知人之明,謀國之忠,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開頭那兩句話,左宗棠因為用兵陝甘,曾國藩派劉松山幫他的忙,深為得力,老早就在奏摺上說過,此時再用一次,加上「自愧不如元輔」六字,足見傾服之意。下聯則解釋過去不和,無非君子之爭,不礙私交。大家認為左宗棠這樣致意,曾國藩死而有靈,在九泉之下,亦當心許。 開吊的日子商量了好久。因為開過吊就是「出殯」,孝子扶柩還鄉,得走水路,由水師的炮艇拖帶,要等春水方盛時才能啟行,同時全眷回湘,也有許多瑣碎的家務要料理,所以定在四月十六。輓聯素幛,從靈堂掛到東西轅門,只有一副不曾懸掛,那就是湘潭王闓運所送的一副。 王闓運一代文豪,但不甘於身後入《儒林傳》或《文苑傳》,他的為人,權奇自喜,知兵自負,以為可以助人成王成霸。這一路性格很配肅順的胃口,所以奉之為上賓,但在謹飭自守的曾國藩,就決不敢用他。曾國藩延攬人才,唯恐不及,獨對王闓運落落寡合,而他亦一向是布衣傲王侯的氣概,所以別人挽曾國藩,無不稱頌備至,只有他深表惋惜。 惋惜的是曾國藩的相業與學術:「平生以霍子孟、張叔大自期,異代不同功,戡定僅傳方面略;經學在紀河間,阮儀徵之上,致身何太早?龍蛇遺憾禮堂書!」這是說曾國藩,雖想學漢朝的霍光,明朝的張居正,可惜時世不同,際遇各異,只能做到底定東南,勳績不過方面一隅,以宰相的職位,沒有機會能像霍光、張居正那樣,有繼往開來,籠罩全局的相業。 下聯是用的鄭康成的典故,說曾國藩在經學方面的造詣,超過乾隆年間的紀昀和嘉慶年間的阮元,可惜像鄭康成那樣,因為「歲至龍蛇賢人嗟」,合當命終,來不及把他置在習禮堂上,殘缺不全的書籍,重新整理,嘉惠後學。換句話說,曾國藩倘能晚死幾年,必有一些經學方面的著作傳留下來。就事論事,這才是真正的輓聯,可是曾家及曾家的至親好友,不是這麼看法,認為王闓運語中有刺。 多數的看法是,王闓運持論過苛,近乎譏嘲,曾國藩既無相業,又無經術,則「三不朽」的立功、立言,先已落空。這如何是持平之論?也有少數人覺得這副輓聯雄邁深摯,實為傑作,但究以措詞質直,與當前的場面不稱,不便多說甚麼。 於是就談到這副輓聯的處置了,當然不能退回,但也決不能懸掛,那就只有擱置,等開吊過後,與其他上千副的輓聯,一起焚化。 開吊的時候,已在曾國藩死後兩個多月,曾紀澤、紀鴻兄弟,哀痛稍殺,已能照常讀書辦事。而黃翼升卻是憂傷特甚,一則感於曾國藩的提拔蔭庇之恩;二則是擔心著彭玉麟復起,一定會雷厲風行,令人難堪!所以日夕所希望的是,一向不喜歡做官的彭玉麟「堅臥不起」,那才是上上大吉。 ▼五十八 彭郎巡江 黃翼升到底失望了,湖南巡撫王文韶奉到上諭,立即整肅衣冠,傳轎下鄉去拜彭玉麟。此人做官,有名的圓滑,揣摩人情世故,更為到家。如果是別人,他開口一定稱「恭喜」,而對彭玉麟不同,一見了面便頓足說道:「雪翁,不知是誰多的嘴,不容你長伴梅花,逍遙自在了。」 「老公祖,」彭玉麟問道:「此話從何而起?」 「請看!」他把軍機處的「廷寄」遞了過去。 「原來如此!倒是避不掉的麻煩。」 一聽這話,王文韶放心了,卻還不敢催促,「春寒料峭,等天氣回暖了再啟程,也還不遲。」他說,「上頭倚畀正深,少不得要嚴旨催問,歸我來替雲翁搪塞。」 「多謝盛情!」彭玉麟拱手答道,「即日啟程,自然不必,但也不宜過遲,總在三月中動身,就請老公祖照此復奏好了。」 「是,是!我明天就拜摺。」 「我要請教老公祖一事,」彭玉麟指著「廷寄」問,「我這趟簡閱水師,是何身分?」 「那還用說,自然是欽差!」王文韶說,「簡閱完畢,『迅速來京陛見,面奏一切』,這就是欽差回京覆命。所以過幾天雪翁榮行,我照伺候欽差的規矩辦理。」 「不敢,不敢,決不敢驚動老公祖。」彭玉麟又說,「朝命要我『周歷察看』,我從荊州開始,一個營、一個營看過去,如果一擺欽差的排場,那就甚麼都看不到了。」 「話雖如此,朝廷的體制不可不顧。」 「不,不!」彭玉麟搶著說:「千萬不必費心!餞別、送行那一套,完全用不著。這樣吧,老公祖復奏,只說我定三月十六啟程好了,或早或遲,差一兩天也沒有關係。到時候我也不到署裏來辭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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