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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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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恭王不便接口,停了一下說道:「臣的意思,讓他們明白回奏了再請旨,或是議處,或是申斥。」 「哼!」皇帝冷笑,「這些人才不在乎申斥,議處更是哄人的玩意,有過就有功,功過相抵有餘,照樣還得陞官。」 皇帝的詞鋒銳利,恭王覺得很為難,事情須有個了結,光聽皇帝發牢騷,不是回事。於是口中唯唯,眼睛卻看著慈安太后,希望她說一句。 就是恭王沒有這乞援的眼色,慈安太后也要說話了:「像這些事,總要給人一個申訴的機會。」這話是慈安太后在教導皇帝,接著便作了裁決:「就讓崇綸他們明白回奏吧!」 「是!」恭王答應著又請示:「內務府承辦司員,實在膽大自專,臣請旨先交吏部議處。」 這當然照准。等退了朝,慈安太后特地把皇帝找了來,告訴他說,聽政辦事,不可操之過急。多少年的積弊,也不是一下子整頓得來的。像今天這樣的事,給內務府大臣一個釘子碰,讓他們心存警惕也就是了。又說,在上者要體諒臣下的苦衷,桂清雖上了摺子,其實也不願崇綸的面子太難看,如果一定要嚴辦,彼此結了怨,桂清以後在內務府辦事做人,都很難了。所以為桂清著想,也不宜處置太嚴。 皇帝心想,內務府的那班人疲頑不化,五月底因為御史的參奏,將明善的兒子,內務府堂郎中文錫,撤去一切差使,這樣的嚴譴,不足以儆戒其餘,如果遇事寬大,此輩小人,越發肆無忌憚。無論如何宜嚴不宜寬! 因此,他不覺得慈安太后的話,句句可聽。但自有知識以來,就不曾違拗過她的意思?所以心不以為然,口中卻仍很馴順地答應。而心裏不免有所感慨,做皇帝實在也很難,無法全照書上的話行事,種種牽掣,不能不委屈自己,這些苦衷都是局外人所不能瞭解的。 「還有你娘那裏,」慈安太后又說,「辛苦了多少年,真不容易!你總要多哄哄她才是。」 聽到這話,皇帝又有無限的委屈。從殺了小安子以後,便有閒話,說皇帝不孝順生母,這些話傳來傳去,終於傳到了他耳朵裏,為此跟小李大發了一頓脾氣。及至今年選后,鳳秀的女兒不能正位中宮,這些謠言便越傳越盛,甚至有個通政副使王維珍,居然上奏,說甚麼「先意承志,幾諫不違;孝思維則,基諸宮廷」,意外之意,彷彿皇帝真個不孝。當時便想治他的罪,也是因為慈安太后寬大,只交部嚴議,罷了王維珍的官,猶不解恨。現在聽慈安太后這樣措詞,隨即答道:「只要能讓兩位皇額娘高興的事,兒子說甚麼也要辦到。不過,我可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哄得我娘高興?」 慈安太后默然。不提不覺得,一提起來,想一想,皇帝也真為難。除非不管對不對,事事聽從,慈禧太后才會高興。無奈這是辦不到的事,她想掌權,難道就一輩子垂簾,不讓皇帝親政? 於是她只好這樣答道:「兒子哄娘,無非多去看看,陪著說說話,逗個樂子甚麼的。你多到長春宮走走,你娘自然就高興了!」 提到這一層,皇帝不免內愧。他自己知道,從小到今,在慈安太后這裏的時候,一直比在慈禧太后那裏來得多,雖然他有他的理由,但這個理由跟人說不明白,他也不願說:慈禧太后一直看不起兒子!在她眼前,不是受一頓數落,就是聽一頓教訓,令人不敢親近。 這個理由跟慈安太后是可以說的,可是這不是分辯自己錯了沒有的時候。現在是講孝順,順者為孝,既然慈安太后這麼說,就照著辦好了。 於是,他站起身來說:「我這會兒就到長春宮去。」 「對了!」慈安太后欣然地,「你先去,一會兒我也去看看你娘。」 一到長春宮請過了安,皇帝把這天召見軍機的情形,都說了給慈禧太后聽。談到一半,慈安太后也來了。恰好內務府送來了粵海關監督崇禮進貢的大婚賀禮,於是兩宮太后將那些多半來自西洋的奇巧珍玩,細細欣賞了一番,重拾話題,忽然談到了在熱河的往事。 「當時也不承望能有今天!」慈禧太后摸著額上的皺紋,不勝感慨地說,「一晃眼的工夫,明年又該是酉年了!」 「這十一年,經了多少大事!」慈安太后是欣慰多於感嘆,「如今可以息一息了!」 說的人只是直抒感想,聽的人卻彷彿覺得弦外有音,慈禧太后認為慈安太后是在勸她拋卻一切,頤養天年。想到慈寧宮,她就覺得厭惡,那是歷朝太后養老的地方,一瓶一几,永遠不動,服侍的太監也是所謂「老成人」,不是駝著背,就是邁不動步。人不老,一住進那地方也就老了! 眼中恍然如見的,是這樣衰朽遲滯的景象,鼻中也似乎聞到了陳腐惡濁的氣息,慈禧太后忍不住大搖其頭。在慈安太后和皇帝看,這自然是不以「息一息」的話為然。 那該怎麼說呢?皇帝不敢說,慈安太后卻不能不說,「你也看開一點兒吧!」她的話很率直,「操了這麼多年的心還不覺得苦?操心的人,最容易見老!」 讓慈禧太后覺得不中聽的是最後一句話,難道自己真的看起來老了?當時就恨不得拿面鏡子來照一照。 「趁這幾年,還沒有到七老八十,牙齒沒有掉,路也還走得動,能吃多吃一點兒,能逛多逛一逛,好好兒享幾年清福吧!」 這幾句話,殷殷相勸的意思就很明顯了。慈禧太后不覺啞然失笑,「咱們往後的日子,就跟那些旗下老太太一樣了!」她說,「成天叼個短煙袋,戴上老花眼鏡抹紙牌,從早到晚,在炕上一晃就是一整天。」 「那也沒有甚麼不好。」慈安太后說,「我倒是願意過那種清閒太平的歲月。」 「也要能太平才行!」慈禧太后說到這裏,便望著皇帝:「以後就指望你了!阿瑪說你天生有福氣,必是個太平天子。」 這兩句話又似期許,又似譏嘲,反正皇帝聽來,覺得不是味兒,趕緊跪下答道:「不管怎麼樣,兒子總得求兩位皇額娘,時時教導,刻刻訓誨!」 「兒大不由娘!你這麼說,我這麼聽,將來看你自己吧!」 「你啊!」慈安太后是存著極力為他們母子拉攏的心,所以接著慈禧太后的話,告誡皇帝:「總要記著,有今天這個局面,多虧得你娘!許多委屈苦楚,只怕你未必知道。」 「是。」皇帝很恭敬地答道:「兒子不敢忘記。」 「說皇帝未必知道,倒是真的。」慈禧太后對慈安太后說,「大小臣工,自然更加不知道了!現在皇帝長大成人,立后親政,咱們姊妹倆,總算對得起先帝,對天下後世,也有了交代。我想,得找個日子,召見六部九卿、翰詹科道,把先帝賓天到如今的苦心委屈,跟大家說一說。姐姐,你看呢?」 「好呀!」 「不過,」慈禧太后忽然又生了一種意欲,「養心殿地方不夠大。」 「那就另外找地方。」慈安太后毫不遲疑地回答。 於是,隔不了幾天,在召集惇王等近支親貴「曲宴」以前,慈禧太后說了這番意思,大家都表示應該這麼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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