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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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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節上自然還有得爭的,總之能多爭是一分,等定議了,你自然先曉得。這且不去說他,還有一事想奉託,吳清卿上了個摺子,義正辭嚴,頗難應付,既不便留中,也不便批覆,得要疏通一下子。」 「王爺,」李鴻藻笑道,「此事就無可效勞了。而且也用不著我。」 「怎麼說用不著你?」恭王問道,「你們不常有往來嗎?」 「我跟吳清卿的交往不多。其實,甚麼人也不用託,吳清卿不是董韞卿的門生嗎?」董恂是同治七年戊辰科會試的「總裁」之一,算起來是吳大澂的「座師」,所以李鴻藻的意思是,只要董恂把他的這個門生找來說一聲,事情就可了結。 那知不提還好,提起來恭王嘆氣:「我看董韞卿的門生,都要『破門』了!」 門生不認老師,自摒於門牆之外,叫做「破門」。董恂的官聲不佳,他的門生凡是有出息的,多不以老師為然,所以恭王有此感慨。 李鴻藻是方正君子,聽得這話,不便再出以嬉笑的態度,怕是菲薄了董恂,只這樣答道:「王爺找潘伯寅吧,他們既是同鄉,又是講究金石碑版的同好。」 「對,對!」恭王被提醒了,「我找他。」 要找潘伯寅——潘祖蔭很方便,他是南書房的翰林,就在軍機處對面入值,一請便到,而且一談便妥。恭王表示吳大澂的摺子,可能會含糊了之,這是出於不得已,請代為解釋。潘祖蔭滿口答應,一定把招呼打到,包管無事。 於是到了三月十四,恭王正式奏報准許各國使臣覲見的章程,除卻破天荒的五鞠躬,所有的條款,都被解釋為「恩出自上」,在呈國書、致賀辭以外,各國公使只能問一句:「大皇帝安好?」皇帝不曾有所「垂問」,不能亂開口,這是依照召見的規矩。同時行鞠躬禮時,皇帝「坐立唯意」,因為依照中國的規矩,在殿廷覲見,皇帝決不會立而受禮。這一點在交涉時,亦曾費了許多唇舌,最後是在中國多年的英國公使威妥瑪聽出了因頭,文字上如此規定,實際上「恩出自上」,一定會站著接受各國公使的致敬,才算定議。 為了有這麼一個掩耳盜鈴的圓面子的規定,李鴻藻進言便覺困難,找到機會,造膝密陳,用極委婉的措詞,才獲得皇帝的許可,定期六月初五在紫光閣准許各國使臣「瞻覲」。 期前有一次演禮,以日本特命全權公使副島種臣為首的美、俄、英、法、荷六國使臣,未覲大清皇帝,先瞻西苑之勝。紫光閣在中海西岸,是狹長的一區,中有馳道,可以走馬。明世宗在西苑修道求長生之暇,往往在這裏校閱禁軍的弓馬,所以在北面造一高台,上面是一座黃頂小殿,前面砌成城牆的式樣,由左右兩面的斜廊,沿接而上,其名叫做「平台」,後來改名紫光閣。到了崇禎朝,打流寇,抗清兵,命將出師,總在平台召見,封爵賜宴的。 入清以後,這裏仍舊叫做紫光閣,是出武狀元的地方。乾隆皇帝把它當做漢明帝的「雲台」,改葺新閣,自平定伊犁回部到大小金川,畫了「前後五十功臣」的像在紫光閣,御製題贊,陳設俘獲軍器,因而又定為藩屬覲見之地,用意在耀武揚威,震懾外藩。 照文祥的原意,本想在永定門外二十里的南苑,定為皇帝接見之地,但那個元朝稱為「飛放泊」,明朝稱為「南海子」的遊獵之地,到底太荒涼了,不足以瞻「天朝威儀」,所以一度提議,旋即作罷。而定在紫光閣接見,仍有以藩屬看待各國的意味在內,這樣安排,至少在皇帝心裏會好過些。 皇帝的心情是不會好的,年輕好面子,偏偏從古以來,就自己有不跪之臣!雖然師傅一再沉痛地諫勸,忍一時的委屈,圖千秋的大業,端在奮發自強,而他始終有著難以言宣的抑鬱。演禮過後,日子一天近一天,慈禧太后倒是看出了兒子內心的痛苦,勸他早兩天移住瀛台去避暑散心。 瀛台在南海之中,明朝叫做「南台」。三面臨水,楊柳參差,在康熙年間,每到夏天,聖祖喜歡移駐此地聽政。皇帝讀過聖祖的詩集,其中有一首五言古風,詩題叫做《夏日瀛台,許奏事諸臣網魚攜歸詩》,註釋中有一條康熙二十一年六月的上諭:「朕因天氣炎烈,移駐瀛台。今幸天下少安,四方無事,然每日侵晨,御門聽政,未嘗暫輟。卿等各勤執掌,時來啟奏;曾記《宋史》所載,賜諸臣於後苑賞花釣魚,傳為美談,今於橋畔懸設罾網,以待卿等游釣;可於奏事之暇,各就水次舉網得魚,其隨大小多寡,攜歸邸舍,以見朕一體燕適之意。誰謂東方曼倩割肉之事,不可見於今日也?」 此時重新展讀,皇帝的感慨更深,想到兩百年前的盛世,益覺此日難堪。因此,到了六月初五六國公使覲見那天,皇帝面無笑容,一言未發,等坐著受禮和聽取了賀辭,只向御前行走的載澂,說得一句:「帶他們出去賜茶!」隨即起駕回瀛台。 六國公使大失所望,而皇帝卻如釋重負。為了想盡快忘掉這個不愉快的記憶,他頗思找一樣新奇有趣的消遣。這一下,就讓小李遇到難題了。 「西苑地方也挺大,萬歲爺就在這兒逛逛散散心吧。」 「看來看去這幾處地方,都膩了。」 「有一處,」小李突然想到,「萬歲爺好幾年沒有去過了:寶月樓。」 寶月樓在南海之南,是高宗納回妃藏嬌之地,這個回妃是穆罕默德的後裔,也就是俗傳為香妃的容妃。入宮以後,言語不通,而高宗又不願她跟其他妃嬪住在一起,因此在西苑的最南端,與瀛台隔著南海相對的皇城根,修建一座寶月樓,作容妃的香閨。憑樓俯望,皇城外面就是西長安街,為了慰藉容妃的鄉思,高宗又特地下令,將歸順的回民,集中在西長安街居住,俗名「回子營」,還建築了回教禮拜堂,讓容妃朝夕眺望,如在家鄉。 因為如此,這裏是大內唯一可以望見民間的處所。皇帝從瀛台下船,直駛南岸,上岸就是寶月樓,拾級而登,從小李手裏取過一具「千里鏡」,入眼便是兩座寶塔。 「那是甚麼地方?」 「那叫雙塔慶壽寺。」小李答說。 於是小李自西往東指點著,雙塔慶壽寺過來是乾隆皇八子永璇的儀親王府,然後是通政使署。這些王府、衙門,皇帝覺得沒有甚麼看頭,使他覺得有趣的是,西長安街的景象,高槐垂柳,蟬聲聒耳,樹蔭下行人不絕。皇帝注視著一個穿白布短褂褲的老者,見他一手擎著三籠鳥,一手牽著五六歲大的一個男孩,想來是祖孫倆。走著走著,小男孩不肯走了,老者便俯下身去,一老一小不知說了些甚麼?但見小男孩歡然跳躍著奔向一個藍布棚子下的小食攤,老者也慢條斯理地在攤子上放下鳥籠,坐了下來,一面跟攤上的人招呼,一面照料孫子吃點心。那份恬然自適的天倫之樂,皇帝都覺得分享到了。 「小李!」皇帝有著無比的衝動,「咱們溜出去逛逛,怎麼樣?」 小李大吃一驚,不忙答奏,先轉過身去查看,是不是有人聽到了皇帝的話。總算還好,隨侍在身旁的,除他沒有別人,皇帝的聲音也不高,其他遠遠在伺候的太監,不致於聽見。 「怎麼樣?」皇帝放下千里鏡,又問了一句。 「萬歲爺!」小李跪了下來,哭喪著臉,拍著後腦勺說:「奴才的腦袋,在脖子上安不穩了。」 「去你的!」皇帝踢了他一腳,不過是笑著罵的。 這句話就此不提了,小李卻是大有警惕。皇帝的心情,沒有比他再清楚的,一個人獨宿乾清宮,強自以做詩寫字排遣,那就像吃齋似的,偶爾來一頓,覺得清爽可口,日子一長,如何消受得了?同時,他也發覺,皇帝對皇后,敬多於愛,他真正傾心喜愛的是長身玉立,膚白如雪的瑜嬪。但召幸瑜嬪,敬事房必須面奏皇后許可,或者有皇后鈐蓋了小玉印的「手諭」為憑。而每遇到這樣的情形,皇后總是勸皇帝到咸福宮去,這是皇后賢德的表見。無奈皇帝始終賭氣不願跟慧妃在一起,那就只好連瑜嬪都不親近了。 這是個一時解不開的結,小李也曾勸過皇帝,不妨敷衍敷衍慧妃。皇后如此說,皇帝只是心不謂然,等小李這樣說時,便是忠言逆耳,除了遭受一頓嚴厲的申斥以外,不會有何效果。因此,他要替皇帝遣愁排悶,必須另闢蹊徑。 於是又想到修圓明園這件事,找了個空,他到內務府去探聽消息。 「你來得正好!」候補筆帖式成麟笑嘻嘻地把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道:「有個好消息,你先放在肚子裏,得便跟皇上回一回,如今有個姓李的候選知府,是個大『木客』,他在雲貴的深山裏,有無數木料,願意報效,就在這兩天可以談妥。修園子光有錢也不行,最要緊的是『棟樑之材』,現在天從人願,真正是太后、皇上的洪福齊天。」 「靠得住,靠不住?」小李疑惑地問。 「當然靠得住!一談妥了,我馬上來通知你。」 話是如此說,其實成麟也還沒有把握,要等見了面才知道。見面是在前門肉市的正陽樓,由貴寶出面請客,唯一的這位主客名叫李光昭,自稱是廣東嘉應州人,但不說客家話,說得一口字正腔圓的湖北話,問起來才知道久居漢陽。 ▼六十五 報效木植 據李光昭自己說,他是嘉應州的監生,二十歲以後,隨父移居漢陽,他家做兩項生意,一項木材,一項茶葉,在這二十年中,足跡遍及兩湖、雲貴、四川。同治元年經過安徽,因為受了一名巡檢的氣,一怒之下,在臨淮軍營報捐了一個知府,但他從未穿過官服,因為他覺得還是做個無拘無束的商人,來得舒服。 這番話聽得貴寶肅然起敬,豎起大拇指讚一聲:「高!」接著便敬了一杯酒,改口稱李光昭為「李大哥」。 「不敢,不敢!」李光昭謙虛著,又問:「貴大爺去過西南省分沒有?」 「慚愧得很!」貴寶答道,「從來沒有出過直隸。」 於是李光昭便大談西南的名山大川,山水如何雄奇,風俗如何詭異,滔滔不絕,把在座的人聽得出了神。 「說實話,」李光昭說,「我繼承父業,做這個買賣,就為的是生性喜歡好山好水。貪看山水,也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錢,但想不到今天倒用上了。真正是一大快事!」說著,舉壺遍酌座客,同時解釋他自己的話,何以說是「花了冤枉錢」,又如何說是「用上了」? 他說,既入深山,不能空手而回,土著又知道他是大木商,自然也放不過他,因此買了許多「山頭」,而交通不便,雖有大批木材,無法運下山來,等於貨棄於地,所以說是花了冤枉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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