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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皇帝胡鬧!」慈禧太后很清楚,這道硃諭一發,天下必歸怨於兩宮太后,所以大不以為然。「等我來跟他說。」當天慈禧太后便召見皇帝,索取硃諭,看完以後,誇獎他寫得好,但不同意他這麼做,因為於修園一事,有害無益。於是硃諭和游百川的奏摺,便一起都「淹」了!

  慈命難違,皇帝掃興無比。那幾天便很有人倒霉,章奏面陳,稍有不合,就碰釘子。幸好,不多幾天,來了一樁大喜事。陝甘總督左宗棠飛騎入奏,肅州克復,回亂首腦馬文祿被誅,白彥虎逃到哈密。遷延十載,用兵五年的關隴回亂,終於敉平了。

  論功行賞,左宗棠也拜了相,也協辦大學士留任陝甘總督,並由騎都尉改為一等輕車都尉世職。左宗棠則推崇劉松山的戰績,願將世職改歸劉松山的嗣子承襲。朝廷便又加賞劉松山一個一等輕車都尉。此外劉松山的侄子劉錦棠,以及豫軍出身,隨左西征的張曜、宋慶等將領,無不大加恩賞。

  但是,關隴用兵收功,最高興的不是左宗棠,也不是西征將士,而是貴寶、文錫他們那批內務府的官員,除了來自肅州的提報以外,恰好秋汛已過,各地紛紛奏報「安瀾」,諫停園工的那些人,所持的兩大理由,都消失了。

  「不是說『西征軍事未靖,南北旱潦時聞』嗎?」貴寶興高彩烈地,帶著些揚眉吐氣的得意,「這會兒看他們還說些甚麼?」

  在宮裏也是這麼個想法,首先慈禧太后就覺得,這該輪到皇家花錢了!平洪楊、平捻軍、平回亂,由釐金借到洋債,不知道肥了多少將領,大婚雖說花的錢多,是大家的面子,皇家不曾落得實惠。如今省下西征一年數百萬的軍餉,把圓明園先小規模地修一下,有何不可?因此,她開始親自參與園工。別處地方她不關心,關心的是「天地一家春」的工程。這是圓明園中路的舊路,移建於「三園」中,專屬於太后的萬春園,建成一座「四卷殿」,東西另闢兩座院落,各繞遊廊,與正殿相通。原址北面臨水,有一座問月樓,改為水閣,錫名「澄光榭」。西邊靠近昇平署的地方,建一座看戲殿,有戲台、扮戲房、承應伶工休息的屋子,名為兩宮太后頤養之處,其實全由慈禧太后一個人作主,甚至裝修隔間、雕琢的花樣,都是她親手畫的。

  當然奏諫的還是有,只是出於外官。有個以編修外放山西學政的謝維翰,上了一個摺子,因為已知道「行情」,所以針對著慈禧太后,動之以情。他說:「庚申之事,臣下所不忍言,亦皇太后皇上所不忍回想。近日臣民經過其地,見其林莽荒翳,猶且欷歔淚下,蓋忠憤所積,先皇帝恩德感人深也。今大仇未報,一旦修葺其地,皇太后皇上乘輿,每歲駐臨,凡一台一榭,昔時流連經歷之地,風景頓殊,而先皇帝當日憂勞艱危情事,一一如在目前,皇太后之心必有感慟非常,不可一朝居者矣!本欲借此怡悅兩宮聖懷,而反使觸景傷情,隱抱無窮之憾;娛目轉致傷心,承歡適以增戚,返之皇上平日孝養初心,必更愀然難安,久且生悔。」

  在這段措詞委婉的諫勸以後,謝維翰又提出以「經營西苑」代替修復圓明園的建議。話說得很合情理,無奈天意難回,只是亦不足為罪,唯一的處置,就是「留中」不答。

  由於慈禧太后和皇帝是這樣的態度,所以,報效捐修的款子雖只有十四萬八千兩銀子,而內務府有恃無恐,不過銀子隨時都有,木料卻難叱嗟立辦。第二年「太歲沖犯」,不宜開工,必須趕在年內上梁,欽天監挑的日子是十二月十六日,安佑宮、正大光明殿,以及萬春園的清夏堂、天地一家春,四處都須有棟樑之材,才可以趕上第二年十月,慈禧太后四旬萬壽以前落成。為此,內務府的司官,只好奏請拆用圓明園的船塢,將大柁改為正梁,以為應急之計,一面不斷與李光昭商量,如何將他報效的木植,盡快運進京來,及時派上用場。

  「說實話,」李光昭看出是時候了,這樣對候補筆帖式成麟說:「要想用我的木料,至少得在三年以後。」

  「那,那,」成麟急得話都說不俐落了,「你不是開玩笑!這事豈是可以鬧著玩的?」

  「成三哥,」李光昭不慌不忙地答道:「你先不要急,我自有計較。天下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奉旨修園,又有太后在上面主持,你還怕沒有木植?」

  成麟不曾經過大事,所以容易著急,此時聽李光昭說得這麼毫不在乎,看他的態度,先就像吃了顆定心丸似地。細想一想他的話,果然不錯,便有沉不住氣的自慚,陪笑說道:「你也莫怨我急!遇見了你,算我造化,指望在這樁差使上補個實缺,誰知道你竟說三年以後才能用你的木植,那一來明年慈禧太后萬壽怎麼辦?我何能不急!」

  「嗐!」李光昭帶些埋怨地,「原來,成三哥你想補缺,怎麼早不跟我說?」

  「跟你說了怎麼樣?」成麟問道,「莫非你另有路子?」

  「不是另有路子。你早跟我說了,我那個自願報效木植的稟呈,添上你一個名字,就說其中有你多少,一起報效,內務府幾位大人一高興,不就馬上替你補缺了嗎?」說到這裏,李光昭又跌腳嗟嘆:「咳!真正錯過機會,你想想,惠而不費的事!」

  官迷心竅的成麟,果然大為懊喪,拉長了臉,皺緊了眉,唉聲嘆氣,久久不絕。

  「不必,不必,不必如此。成三哥,官運有遲早,不過遲也遲不了多少時候。」李光昭說,「我在各省的木植,雖要在三年以後,才能用得上,另有一條路子,至遲明年夏天,就源源不斷有得來。這要多花我十幾萬銀子,也說不得了。」

  「太好了!」成麟把剛才的憂煩,拋到九霄雲外,趕緊追問,「是怎麼條路子?快快,請快說!」

  「你知道的,我跟洋商有往來,或者漢口,或者上海,或者福州、香港,我設法湊十幾萬銀子,買洋木進口,不就完了嗎?」

  成麟喜心翻倒,真想給李光昭請個安道謝,但事機的轉變太順利,反令人不能相信,所以他牙縫裏不自覺地爆出一句話來:「真的?」

  這句話問壞了,李光昭的臉色就像黃梅天氣,層雲堆積,陰黯無光,再下來就要打雷了!

  「對不起,對不起!」成麟深悔失言,慌忙道歉,「我有這麼個毛病,這兩個字是句口頭禪,一不小心就出來了。不相干,你別生我的氣。」

  「自己弟兄,我生甚麼氣?」李光昭慢慢恢復了平靜的臉色,卻又忽然放出很鄭重的態度,「有句話,我得先說在前,最早得年底出京,木料買好運到,總在明年秋天。」

  明年秋天就趕不上用了,他這話不是明明變卦?追問再三,李光昭才表示盤纏已經花光,得要寫信回去寄錢來,所以要到年底才能成行。

  「這好辦!」成麟拍著胸脯說。

  也不知他是如何好辦?只約了幾個內務府的好朋友,請李光昭在廣和居吃飯,奉為上賓,輪流敬酒。

  應酬之際,成麟特地為李光昭介紹一個陪客,說是他的表兄,是個漢軍,旗名叫巴顏和,漢姓是李,正好跟李光昭認作同宗,兄弟相稱。巴顏和行五,比李光昭年輕,名正言順叫「大哥」,而李光昭看他一身配件,翡翠扳指,打簧金錶,「古月軒」的鼻煙壺,知道是個有錢的主兒,便不肯以大哥自居,禮尚往來,叫他一聲「五哥」。

  等酒醉飯飽,成麟約了李光昭和他表兄,一起到家。重新煮茗敘話,巴顏和對李光昭的家世經歷,似乎頗感興趣,斷斷續續地問起,李光昭仍是以前的那套話,又有意無意地,說是到京買了一大批「花板」,已經啟運,現在只等漢陽的信到,立刻就走。話中隱約交代,資斧告絕,是因為買了花板,漢陽信到自然是匯銀子來。

  於是巴顏和向成麟使了個眼色,兩人告個罪,避到廊下,咕咕噥噥,講了半天,再回進來時,成麟笑容滿面,而巴顏和隨即告辭,顯然地,這是為了便於成麟跟李光昭密談。

  「李大爺,」成麟問道:「我給你預備了五百兩銀子,你看夠不夠啊?」

  五百兩銀子回漢陽,盤纏很富裕了,但李光昭喜在心裏,卻不肯露出小家子氣來。略一沉吟,徐徐答道:「也差不多了!好在明年還要進京,想買點兒吉林人參、關東貂皮送人,都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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