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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貴寶這話說到頭了,崇綸默然。於是當天就把工程範圍,重新安排了一下。到了三月初,雙鶴齋和安佑宮,大致就緒,奏報皇帝,由小李傳諭:定於三月十二日,赴安佑宮行禮。當然,這是一個藉口。

  到了那天,皇帝命駕出宮,帶了「御前行走」的一班少年親貴,內務府的官員和小李等人,在圓明園很周詳地視察了一番,在雙鶴齋傳晚膳之前,召見崇綸、春佑、明善、貴寶,有所垂詢。

  巡視的時候,都是皇帝的話,這裏的裝修要奇巧玲瓏,那裏的樓梯要藏而不露,扈從的內務府官員,無不鄭重其事地表示「遵旨」。但到了召見時,就儘是跪在皇帝面前的那四個人的話了。

  說來說去還是錢,捐款總數還不到三十萬,各處的硬裝修,用花梨木或紫檀雕花,一堂稱為一槽,總計五十二槽,向粵海關「傳辦」三分之二,其餘三分之一的小件,在京招商承辦。此外的木植,除了四川總督吳棠,有一句口惠而實不至的「展緩限期」的承諾以外,其餘各省,無不臚舉理由,表示「非敢飾詞推諉,實為窒礙難行」。估算要幾百萬銀子的工料款,從何著落?

  皇帝越聽越心煩,最後只有這樣吩咐:「你們瞧著辦,那一筆款子可以動用,只要跟各該衙門說通了,我一定照准。」

  這話等於未說,如果各該衙門說得通,又何必上煩宸衷?內務府三大臣一司官回城以後,趕緊又召集會議,將內務府及工部每年例修的經費,一筆一筆仔細估量,能夠動用的都列了出來,也不過二十萬兩銀子,戔戔之數,無濟於事,只有盡量先用在慈禧太后常在查問進度的「天地一家春」上面。

  ▼六十九 騙局初露

  過了皇帝萬壽,貴寶聽說成麟已經回京,剛要派人去找,成麟自己到內務府報了到,帶來了一段呂宋洋木的樣子,說是李光昭已經在香港定購了三萬二千尺的洋木。這自然是一個好消息,三萬二千尺洋木,比實際需要的,還差得很多,但有這樣一個急公好義的商人,能報效數萬銀子,足以杜塞悠悠之口,拿他作個榜樣,勸令捐輸,所以貴寶非常興奮。

  延入室內,略作旅途安好的寒暄,成麟未談正題,先要求貴寶左右迴避,同時臉色陰鬱,一看就知事情不妙。

  「貴大爺,」成麟第一句話就是:「咱們上了那個姓李的當了!」

  由於心理上先有準備,貴寶不致於大吃一驚,沉著地問道:「怎麼呢?你慢慢兒說。」

  「姓李的話,十句當中只好聽一句,簡直就叫荒唐透頂!」成麟哭喪著臉說,「貴大爺,我可真不得了!將來繩子、毒藥,不曉得死在那一樣東西上頭。」

  這一說,貴寶不能不吃驚,「何致於如此?」他強自鎮靜著,「你說說,那姓李的是怎麼一個人?」

  李光昭是廣東客家人,寄居海口多年,倒是認識好些洋人,但專以詐騙為業,騙到了一溜了之,打聽到洋人已離海口,才又出現。

  兩年前李光昭跟洋人做了一筆生意,把襄河出口之處的一片荒地,賣了給洋人,洋人上了當,心有不甘,跟李光昭提出交涉,要求退回原款。李光昭騙來的錢,一半還債,一半揮霍,早已光光大吉。於是跟洋人商量,說可以築一道堤,使得那片低窪荒地,不生水患,而且也帶了洋人實地去勘察過,只要能把堤築起來,這片荒地確可成為有用之地。

  等他裝模作樣,雇了幾名土工,打線立樁,立刻便有人出面干涉,這個人是當地的紳士,名叫吳傳灝。

  吳傳灝是受地方委託,向李光昭提出交涉。那片濱水荒地,是襄水宣洩之區,根本沒有甚麼人承糧管業,等於是無主公地,如果築上一道堤,襄水大漲時,沒有出路,必致氾濫成災,漢陽三鎮的老百姓,豈不大受其害?

  李光昭何嘗不明白這番道理,但為了對洋人有所交代,仰起臉大打官腔,非要築堤不可,當時幾乎動武,還是洋人勸架,才不曾打得頭破血流。而李光昭的這些近乎苦肉計的做作,吳傳灝當然不會瞭解,只覺得此人不可埋喻,唯有控之於官,於是由漢陽縣到漢陽府,再從漢黃德道告到巡撫、藩司、臬司「三大憲」那裏,無不貼出煌煌告示,嚴禁築堤,以保民生。

  「我們大清國是有國法的,」李光昭對洋人說,「朝廷是講道理的,地方官吏一定敷衍地方士紳。不要緊,我到京裏去告,非把官司打勝了不可。」

  李光昭就此借「京控」為名,擺脫了洋人的羈釁,也是他如何到了京師的來龍去脈。貴寶一聽,倒抽一口冷氣,不過內務府的人做事,向來顧前不顧後,所以貴寶轉念一想,這個李光昭倒有些本事,且聽聽下文再說。

  「李光昭是早就打聽好了的,知道洋人已經認倒霉回了國,才敢回漢口。」成麟又說,「在路上他印了一張銜條:『奉旨采運圓明園木植李』,又做了兩面旗子,要在船上掛出來。我看這樣子要出事,把當年小安子讓丁宮保砍了腦袋的事一說,才算把他攔住。這個人的花樣真多,膽也真大,跟洋人極熟,也許闖得出甚麼名堂來。」

  事多話長,成麟講得又不甚有條理,因此貴寶一時頗感茫然,但最後這句話卻是很清楚,成麟見聞所及,對李光昭的信心未失。但何以前面又說得他那樣不堪?前後對照,成麟到底是甚麼意思,倒要問他一問。

  「到漢口一打聽,木植如果現伐,得三年才能出山。」成麟未待貴寶開口,先就講他回京的原因:「李光昭跟我說,不如到香港買洋木。到了香港,跟一個洋商定了三萬二千尺洋木,就是我帶回來的樣子,李光昭付了定洋,說要兩下湊錢,我特地趕回京來籌款。貴大爺,」老實的成麟以一種十分難看奇異的表情說,「為了補缺,我也顧不得了,我能湊多少就買多少洋木,作為我的報效,那時要貴大爺作主,別埋沒了我的苦心。若是我叫李光昭騙了,也要請貴大爺替我伸冤。」

  貴寶一聽這話,只覺得他可憐,便安慰他說:「不致於那樣!你的辛苦,上頭都知道,小心謹慎去辦吧!」

  得了這兩句微帶嘉許的話,成麟的勇氣又鼓了起來。便下了個帖子,約請了幾個至親好友,在西河沿的龍源樓便酌,預備請大家幫忙,湊一筆整款借給他去報效木植,好補上筆帖式的實缺。

  約的是下午五點鐘,一到那裏,發覺情形有異,兩三個便衣壯漢,在門口靠櫃檯站著,雙目灼灼,只是注意進出的食客。接著澂貝勒到了,直接上樓,有個壯漢便攔著成麟,不許他踏上樓梯,成麟越覺困惑。

  一樣地,樓上伺候靠東雅座的跑堂也大惑不解,澂貝勒他是認得的,卻不知另一個華服少年是誰?看澂貝勒彎腰耳語,似乎此人來頭不小。

  正在張望得起勁,那位貴客隨帶的俊僕,一扭臉發現了跑堂,立刻就把眼一瞪,其勢洶洶地奔了過去。

  「你懂規矩不懂?」他將跑堂的往外一推,低聲喝問。

  跑堂的偷窺顧客的動靜,是飯館裏的大忌,那人自知理屈,趕緊陪笑哈腰地道歉:「二爺別生氣!是我看得剛才進來的那位大爺眼熟——」

  「甚麼眼熟眼生的!」他搶著說道,「你這兒如果打算要這個主顧,就少嚕囌。拿賬來!」

  跑堂答應著到櫃上算了賬,用個小紙片寫個銀碼,回到樓上,只見那俊僕還在等著,便請教「主家」尊姓,以便掛賬。那俊僕搖搖頭付了現銀。跑堂的再三說好話不肯收。那是京裏的風俗,非得這樣才能拉住主顧,主顧雖持付現,便是看不起那家飯館,不屑往來之意。所以跑堂的相當著急,以為真是為了剛才的行動失檢,得罪了貴客。

  就這一個要給銀子,一個不肯收的當兒,只見澂貝勒已陪著華服少年出了雅座,俊僕隨即跟在後面,一引一從,逕自下樓。龍源樓門前停著一輛極其華麗的後檔車,等華服少年上了車,澂貝勒親自跨轅,絲鞭揚處,絕塵而去,惹得路人無不側目。

  到這時候,那些壯漢才揚長而去,成麟亦方得上樓,心裏只是猜疑,估不透那華服少年是誰?倒把自己的正事都忘掉了。

  他來得太早了些,雖經此耽擱,客人尚還一個未到,跑堂的沏上茶來,成麟便跟他閒聊,問起華服少年。由於他是熟客,跑堂的掀開門簾,看清沒有人偷聽,才湊到他身邊,用極低的聲音說道:「我跟您老說了吧,您老可千萬放在肚子裏。那位十八九歲,長得極清秀的小爺,是當今皇上。」

  成麟嚇一大跳,「你別胡說!那有個皇上下館子吃飯的?」話是這麼說,他也並不是堅決不信,因為想到澂貝勒已加了郡王銜,而竟替那人跨轅,則身分的尊貴,起碼是個親王,如今那有這麼一個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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