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玉座珠簾 | 上頁 下頁
二二五


  這樣相安無事的日子,只過了兩三天。因為慈禧太后在想,皇帝的症候,即令順順利利過了十八天,靜心調養,亦得一百天的工夫,大政旁落,如是之久,縱使不會久假不歸,而上頭一定已經隔膜,同時在這一百天中,有些權力,潛移默轉,將來怕難以糾正收回。這樣轉著念頭,內心怦怦然,以前那些每日視朝,恭王唯唯稱是的景象,都浮現在記憶中,嚮往不已,通宵不寐。

  第二天是十一月初七,自鳴鐘快七點時請脈,算起來是得病的第八天,天花應該像「大豆」那樣發得飽滿才是,但細細看去,不如預期。同時切脈,發現了不妙的症候,最可憂的是,皇帝有腎虧之象。李德立內心警惕,認為該當有所透露,於是寫了兩百多字的脈案,開頭是說天花初起,「是重險之後,惟喜陰分尚能布液,毒化漿衣,化險為夷,」寫到這裏,發現「夷」字犯忌諱,在雍正、乾隆時,是可以丟腦袋的大錯誤,因而撕去重寫,改為「化險為平」,接著又說:

  「現在天花入朝,漿未蒼老,咽痛、音啞、嗆咳,胸堵腰酸等,尚未驟減;若得腎精不動,胸次寬通,即為順象。敬按聖脈,陰分未足,當滋陰化毒。」

  因此開的方子就有「當歸」、「元參」、「沙參」等等滋陰的補劑。擬好繕呈,慈禧太后看得非常仔細,看完沉思久久,下了決心。

  「今天的脈象不好。」她憂形於色地告訴慈安太后,「要『胸次寬通』,才是順象,如今皇帝咳嗽、胸口發堵,這就不好。而且陰分不足,本源就虧了。這跟打仗一樣,外敵雖強,只要自己有精兵良將,也還不怕。皇帝的底子不好,我看將來真得要好好調養。」

  「自然。」慈安太后真是慈母之心,此時對皇帝唯有憐惜心疼,將他平日的荒唐行徑,一古腦兒拋卻,「他平時也太累了,等脫了痂,讓他好好玩一玩吧!傳個戲甚麼的,諒來外頭也能體諒,不會說甚麼。」

  「這話也要先跟他們說明了才是。」慈禧太后又說:「我擔心的是這一百天下來,內外大事,甚麼都弄不清楚了。那時候重新開始辦事,摸不著一點頭緒,豈不糟糕?」

  慈安太后何能看出她話中的微意?只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問:「是啊!那該怎麼辦呢?」

  「當然要叫老六他們想辦法。」慈禧太后站起來說:「咱們走吧!看看去。」

  兩宮太后傳軟轎到了養心殿,皇帝剛剛睡著,慈禧太后不叫驚動,傳了總管太監孟忠吉來問話。

  「昨兒晚上,『大外』行一次,進了半碗多鴨粥,又是半碗三鮮餡兒的元寶湯。」孟忠吉這樣奏陳皇帝的起居。

  「『花』怎麼樣?」

  「『花』挺密,比昨兒發得多得多了。李大夫說,花密是密了,發得還不透,要看明兒怎麼樣。」孟忠吉又說,「奴才幾個一天三遍拜佛,想皇上福大如天,一定蒙佛爺保佑,平平安安,順順利利。」

  「等平安過去了,我自然有賞。」慈禧太后又正色警告,「你們躲懶大意,伺候得不周到,我可饒不了你們!」

  「奴才萬萬不敢。」

  「皇后今天來看過皇上沒有?」慈安太后問。

  「今兒還沒有。」孟忠吉答道,「昨兒晚上來給皇上請安了,歇了一個鐘頭才回宮。」

  「喔!皇后說了些甚麼?」慈禧太后問。

  「皇后吩咐奴才,盡心伺候。說皇上胃口不開,若是想傳甚麼,通知皇后的小廚房預備。」

  「嗯!」慈禧太后遲疑了一會,終於問了出來,「皇后待了一個鐘頭,跟皇上說了些甚麼?」

  「皇后跟皇上說話,奴才不敢在跟前。不過——」

  孟忠吉自覺失言,趕緊縮口,但已不及。慈禧太后自然放不過他,厲聲問道:「怎麼啦?」

  這不能再支吾了,否則慈禧太后一定翻臉,孟忠吉硬著頭皮答道:「皇后彷彿淌過眼淚。」

  「哼!」慈禧太后的臉色陰沉得可怕,向慈安太后說了句,「你看看!」

  慈安太后不作聲,心裏又拴上一個結,慈禧太后對皇后的不滿,愈來愈甚,是她所深知的。曾經想勸,又怕慈禧太后疑心她袒護皇后,心起反感,誤會更深,而不勸則更不是辦法。就這遲疑躊躇之間,有太監來報,說皇帝已醒。這一打岔,便不容慈安太后有開口的機會,忙著去看皇帝要緊。

  皇帝臉上、手臂、肩項等處,全是紫色的斑?,「花」發得果然甚密,但不是鼓鼓地凸了起來,而且也不是顆粒分明,有些地方亂糟糟連成一大片,這都不算有利的證候。

  兩宮太后並坐在御榻前,少不得有一番安慰的話,勸他安心靜養。皇帝表示,上煩兩宮太后睿慮,深感不安,又說不能親自看摺,頗為著急。

  「我也知道你著急,總得想辦法。」慈禧太后轉臉向慈安太后說道:「我看也該讓他們進來看看。」

  這「他們」,當然離不了軍機大臣,其次是御前大臣。正好太監來請旨,說翁同龢請示,可否進見,於是慈禧太后傳諭,與軍機、御前一起進殿。

  進了養心殿,正間供著佛,大家一起磕了頭,然後孟忠吉打簾子,由恭王領頭,一起進了東暖閣,跪下行禮。光線甚暗,看不清楚,只聽皇帝小聲在問:「是那些人?」

  「軍機跟御前,還有翁師傅。」慈禧太后又吩咐:「拿蠟來!」

  孟忠吉答應一聲,立即派人取來兩支粗如兒臂的,明晃晃的紅燭,站在御榻兩旁。燭光映照之下,越顯得皇帝的臉色如醉了酒一般。

  這時,慈禧太后已親自伸手,將皇帝的左臂,從錦被中挪了出來,揎擄衣袖說道:「你們看!花倒發得還透。」

  於是惇王首先上前,一面看那條佈滿痘疱的手臂,一面說著慰勸的話。惇王看了是恭王、恭王看了是醇王,一個個看過來,最後一個是翁同龢。皇帝真像酒醉了似的,兩眼似開似閉,神態半睡半醒,始終不曾開口。

  當著病人,甚麼話都不便說,因而諸臣跪安退出,兩宮太后亦無訓諭。但等軍機、御前剛回原處,孟忠吉立即又來傳懿旨,說皇太后在養心殿召見。

  這一次召見是在養心殿正屋,佛壇用極大的一張黃幕遮住,幕前只設一張寶座,僅有慈禧太后一個人臨御。

  這就是不平常之事。向來召見臣工,垂簾之時也好,撤簾以後也好,總是兩宮同尊,除非有一位皇太后的聖躬不豫。但此刻不聞慈安太后有病,然則就有疑問了,是慈禧太后有意避開慈安太后呢,還是此一召見,未為慈安太后所同意,不願出見?

  不論原因為何,有一點卻是很清楚的,這不是一次尋常的召見,慈禧太后一定有出入關係極大的話要說。

  十一個人個個明白,個個警覺,特別是恭王,因為必然是由他代表大家發言,所以心裏格外嘀咕,磕罷了頭,微微側耳,凝神靜聽。

  「皇帝的情形,你們都看見了。」慈禧太后的聲音低沉,說得極慢,見得她自己也很謹慎地在措詞,「現在上上下下都著急,皇帝自己更著急。這七八天,各衙門的章奏,都是些例案,多少大事,擱著沒有辦,都因為皇帝不能親自看摺拿主意。他著急的就是這些個。養病要安心,不能安心,就有好方子,效驗也減了。照李德立說,要過了百日,才能復元:這不是十天八天的事,你們要想辦法。事情明擺在那裏,應該怎麼辦,我想外頭自有公論。」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