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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一定要說明白,新君承繼為文宗之子。」潘祖蔭說,「這樣子統緒就分明了。」

  「還要敘明是『嗣皇帝』,詔告天下,皇位由繼承大行皇帝而來。」翁同龢說,「這才不負大行皇帝的付託。」

  大行皇帝臨終並無一句話,何嘗有所付託,但大家都明白,這是為了永除後患,不得不有所假託的說法,尤其是在醇王震動、大失常態的景象,記憶正新之際,無不覺得潘、翁兩人的見解,十分正確。

  「就這樣吧,」恭王作了結論:「承繼文宗為子,接位為嗣皇帝。」

  於是分頭動筆,潘祖蔭、翁同龢受命撰擬遺詔;「欽奉懿旨」的「明發」,則是軍機所掌的大權,他人不便參與,同時也不便由值班的「達拉密」動筆,所以恭王囑咐文祥擬旨。

  這樣分派定了,一屋子的人分做三處,翁、潘二人與南書房翰林在西屋商酌遺詔,文祥由榮祿陪著在東屋執筆寫旨,其餘的都在正屋商量喪儀。

  「我不行!」病後虛弱,兼且受了重大的刺激的文祥,擱筆搖頭:「簡直書不成字了。」

  「中堂!」榮祿自告奮勇,「你唸我寫。」

  「好吧!你聽著。」文祥把座位讓給榮祿,自己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略想一想,慢慢唸道:「『欽奉懿旨: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著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

  寫到一半,進來一個人,是沈桂芬,起先詫異,不知榮祿在寫甚麼?及至看清楚是在擬旨,頓時變色,心裏是說不出的那股不舒服,同時也有無可言喻的氣憤,覺得榮祿擅動「樞筆」,是件「此可忍、孰不可忍的事」!

  然而此時何時?皇帝初崩,嗣君未立,為了榮祿擅動樞筆而鬧了起來,明明自己理直,亦一定不為人所諒,說是不顧大局。看起來竟是吃了個啞巴虧。

  沈桂芬的氣量小是出名的。一次五口通商大臣崇厚從天津奉召入京,帶了好些海鮮,分贈軍機大臣及總理大臣,獨獨漏了沈桂芬一份,事後發覺,深為惶恐,趕緊又備了一份補送,沈桂芬拒而不納。

  又有一次是翁同龢宴客,陪客中有一個來自外省,京朝大老,素不識面,主人為雙方引見時,那陪客一時忽略,未曾意會到「沈尚書」是「大軍機」,禮貌上不是如何了不得的尊重,沈桂芬亦大為不快,竟致悻悻然不終席而去。

  禮節細故,尚且如此,何況擅動「樞筆」?要發作實有未便,不發作心裏堵得發慌,所以在東屋坐立不安。而榮祿一向幹練機警,這時因為新逢大喪,心裏有許多大事在盤算,竟不曾發覺沈桂芬的神色有何異狀?至於文祥,體力衰頹,心神受創,當然更顧不到了。

  「行了!」文祥還將旨稿遞了給沈桂芬,「經笙,託你拿去跟六爺,還有幾位商酌一下,就遞了上去吧!」

  到底找到了一個機會,沈桂芬答道:「仲華的大筆,自然是好的。何用再斟酌?」

  壞了!榮祿恍然大悟,自己越了軍機的權,但此時不是解釋的時候,更不能說要回來撕掉,請沈桂芬執筆重寫,只好以後等機會再說。

  於是扶著文祥走到外屋,只見恭王正與大家在字斟句酌,但不是「懿旨」是「遺詔」,最後定了稿,為大行皇帝留下的話是:朕蒙皇考文宗顯皇帝覆載隆恩,付畀神器;沖齡踐祚,寅紹不基。臨御以來,仰蒙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宵旰憂勞;嗣奉懿旨,命朕親裁大政。仰維列聖家法,一以「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為本,自維德薄,敢不朝乾夕惕,惟日孜孜?

  十餘年來,稟承慈訓,勤求上理,雖幸官軍所至,粵捻各匪,次第削平;滇黔關隴苗匪回亂,分別剿撫,俱臻安靖,而兵燹之餘,吾民瘡痍未復,每一念及寤寐難安。各直省遇有水旱偏災,凡疆臣請蠲請賑,無不立沛恩施。深宮兢惕之懷,當為中外臣民所共見。

  朕體氣素強,本年十一月適出天花,加意調攝,乃邇日以來,元氣日虧,以致彌留不起,豈非天乎!

  顧念統緒至重,亟宜傳付得人。茲欽奉兩宮皇太后懿旨:「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著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特諭!」嗣皇帝仁孝聰明,必能欽承付託。「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惟日矢憂勤惕勵,於以知人安民,永保我不基;並孝養兩宮皇太后,仰慰慈懷。兼願中外文武臣僚,共矢公忠,各勤厥職;思輔嗣皇帝郅隆之治,則朕懷藉慰矣!

  喪服仍依舊制,二十七日而除。佈告天下,咸使聞知。

  這一道懿旨,一道遺詔,性質都重在為文宗承繼次子,為國家立新君,算是喜事,而且又有御名在內,所以用黃面紅裏的護封。等安排妥當,御前大臣所擬的奉迎嗣皇帝的禮節,亦已用紅單帖寫就,於是遞牌子請起,面奏兩宮太后定奪。

  當文祥與榮祿擬懿旨,南書房翰林擬遺詔的時候,恭王與親貴大臣,曾有成議,大行皇帝無子,將來嗣皇帝生了皇子,承繼大行皇帝為子。這個打算與兩宮太后的意思,完全相同,因此懿旨重新修改,特為加上了這一筆。

  「奉迎嗣皇帝的禮節,臣等公議,」惇王面奏:「嗣皇帝穿蟒袍補褂,進大清門,由正路入乾清宮,到養心殿謁見兩位皇太后,然後在後殿成服。」

  「可以!」慈禧太后問,「派誰去接?你們商量過沒有?」

  「商量過了。想請旨派孚郡王率領御前大臣,到『潛邸』奉迎。」

  「那就快去吧!」慈禧太后又說,「天氣太冷,可當心,別讓孩子著了涼。」

  慈禧太后口中的孩子,就是嗣皇帝,今年才四歲,是醇王福晉,也是小名「蓉兒」的慈禧太后的胞妹所出,雖然行二,實同長子。他生下地不久,就被賞了頭品頂戴,一個月前又以大行皇帝的「天花之喜」,加恩親貴近臣,賞食輔國公俸。公爵是寶石頂,醇王福晉特為替他做了一頂小朝冠,全套的小蟒袍、小補褂,預備新年進宮賀節之用,這時卻先派上了用場,老早將他打扮得整整齊齊,等候宮中派人來接。

  ▼八十六 午夜迎駕

  奉迎新君的儀仗,是午夜時分出宮的,由孚王率領,直往太平湖的醇王府。這座曾為八旗女詞人西林太清春吟詠之地的園林,人傑地靈,龍「潛」於此,如今得改稱「潛邸」,欽使到門,只見大門洞開,燈火輝煌,孚王捧詔直入,先宣懿旨,後敘親情。

  「七嫂!」孚王請著安說:「大喜!」

  醇王福晉不知道怎麼說了?又淌眼淚、又露笑容,自己都不分辨心中是何感覺。

  「皇上呢?」孚王不敢耽擱,放下手裏的茶碗,站起身來說:「請駕吧?」

  「奶媽呢?」醇王福晉問,「可是一起進宮?」

  「內務府已經傳了嬤嬤了。」孚王答道,「一起進宮也可以,請懿旨辦吧!」

  「千萬請九爺面奏皇太后,還是得讓奶媽照料孩子——」

  「嗐!」一句話不曾完,醇王大聲打斷,「甚麼孩子?皇上!」

  「一時改不過口來。」醇王福晉很費勁地又說:「皇上怕打雷,離不得他那奶媽。」

  「是了!我一定拿七嫂的話,代奏兩位太后。」孚王回身吩咐:「請轎!」

  等一頂暖轎抬了進來,醇王福晉親手抱著睡熟了的「孩子」交與孚王,嗣皇帝就這樣睡在孚王懷中,進入深宮。

  進宮叫門,交泰殿的大鐘正打三下,兩宮太后還等候在養心殿西暖閣,嗣皇帝熟睡未醒,所謂「謁見」也就免了。慈禧太后自道心緒不寧,四歲的新君,便由鍾粹宮的太監抱著,暫時歸慈安太后撫養。潛邸來的奶媽,跟著到鍾粹宮當差,可以教醇王福晉放心了。

  這一夜宮中燈火錯落,許多人徹夜未眠,身有職司,忙忙碌碌在料理喪事的,固然甚多,枯坐待命,只好以閒談來打發漫漫長夜的,卻也不在少數。於是,有個離奇的傳說,便在這些太監的閒談中,很快地傳播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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