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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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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議操縱在「清流」手裏。清流隱然奉李鴻藻為宗主,而以「翰林四諫」為中堅。「四諫」的說法不一,一說是黃體芳、寶廷、張佩綸、張之洞;一說有陳寶琛、鄧承修而沒有黃體芳與張之洞,但廣東惠陽籍的鄧承修不是翰林,他跟李慈銘一樣,以舉人而捐官為主事,早經考上御史,搏擊不避權貴,由於字鐵香,因而得了個外號,叫做「鐵漢」。 除了鄧「鐵漢」,鋒芒畢露的就是張佩綸,最近他正跟鄧承修在參工部尚書賀壽慈,彈章數上,賀壽慈已奉嚴旨切責,工部尚書快當不成了。正在興頭的當兒,忽然接到吳可讀自盡的噩耗,且不說故人情重,僅僅是「尸諫」二字,便令人興起無限悲壯激越之思。同為清流,自然要聲援表揚,因而把賀壽慈的參案,暫且擺了下來,全神貫注在吏部,要看他們如何處理吳可讀的遺摺。 「不能再拖了!」沈桂芬勸寶鋆,「清流算是找到了一個好題目,這篇文章會做得很熱鬧。佩公,錯中流矢犯不著!」 「喔,」寶鋆問道,「他們那篇文章預備怎麼做?」 「第一,預備在文昌館設祭招魂,你看吧,不知有多少情文並茂的輓聯!」沈桂芬扳著手指又說:「第二,預備仿楊椒山的例子,以吳柳堂在南橫街的住宅,改建為祠堂,聽說還預備奏請拿薊州的三義廟,也改為祠堂。這樣大張旗鼓在搞,佩公,吳柳堂的遺摺,怎麼壓得下來?」 聽得這番勸告,寶鋆不再猶豫了,寫摺奏報,照崇綺的說法來措詞:「臣等查司員呈遞代奏摺件,向由該堂官等公同閱看,查無違悖字樣,始行具奏。今臣部派往隨同行禮主事吳可讀,業已服毒身死,且係自行封存摺件,遺囑懇請代奏,有無違悖字樣,臣等既未便拆閱,又不敢壅於上聞,謹將原封奏摺,恭呈御覽。」 呈上慈禧太后,她不自覺地起了悚然敬慎之心。大臣的遺疏,她看得太多了,有些是口授一兩句話,後人敷衍成文,有些根本是出於門生故舊的自作主張,與死者無干。只是吳可讀的這個摺子,字字親筆,也就是字字腑肺之言,為了表明忠愛的心跡,不惜以死明志,實在也很可憐了。 由於這一念矜憫,她心裏便有了接納「違悖字樣」的準備,很仔細地用象牙裁紙刀拆開了封皮,取出內文,鋪在桌上,用手將摺痕輾平,同時命宮女添了一枝兒臂般粗的巨燭,以便細看這個遺摺。 打開吳可讀的遺摺,縱目先看字跡,是不脫名士派頭的淡墨所書。從頭細讀,事由直揭全文主旨:「奏為以一死泣請懿旨,預定大統之歸,以畢今生忠愛事。」讀到這裏,慈禧太后先就鬆了一口氣。 她怕聽的一句話是:何以不為穆宗立嗣?此即是質問:帝位何以傳侄而不傳孫?這就會牽出兩點無從辯解的私意:第一是為穆宗立嗣,接承大統,則她的身分就是太皇太后而非太后,不便再度垂簾;第二,穆宗的堂弟不一,何以偏偏選中她的嫡親內侄?如今看吳可讀的本意,「預定大統之歸」,是論將來,不是談眼前,那就可以放心了。 但是,看下去也有些話是刺心的:「兩宮太后一誤再誤,為文宗顯皇帝立子,不為我大行皇帝立嗣。既不為我大行皇帝立嗣,則今日嗣皇帝所承大統,乃奉我兩宮皇太后之命,受之於文宗顯皇帝,非受之於我大行皇帝也!而將來大統之承,亦未奉有明文,必歸之承繼之子。即謂,懿旨內既有『承繼為嗣』一語,則大統之仍歸繼子,自不待言。罪臣竊以為未然。」 看到這裏,慈禧太后不免困擾。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穆宗崩逝,以醇王之子入承大統,當時根據潘祖蔭、翁同龢所擬的懿旨,明定「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繼嗣同時繼統,吳可讀已經明瞭此意,何以又以為不然? 於是,她對下面的那段文字,看得特別仔細。吳可讀用了兩個典故,一個是宋初宰相,違背杜太后生前預定的大位繼承次序:太祖傳太宗,太宗傳太祖長子,而擁護太宗傳子。一個是明朝景德年間,大學士王直表示贊成景帝將他的已立為太子的胞侄見深廢掉,改立他自己的兒子見濟為太子,而見深之立,出於孫太后的手詔。吳可讀的意思是,今日雖有太后之命,卻作不得準,像見深那樣,「名位已定者如此,況在未定?」因而提出建議:「不得已於一誤再誤中,而一歸於不誤之策。惟仰祈我兩宮皇太后,再行明白降一諭旨,將來大統仍歸我承繼大行皇帝嗣子,嗣皇帝雖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異言進。正名定分,預絕紛紜,如此則猶是本朝祖宗以來,子以傳子之家法,而我大行皇帝未有子而有子,即我兩宮皇太后未有孫而有孫。」 到此就不須再看了。慈禧太后對看臣工摺件,已經非常精明,吳可讀這洋洋灑灑近兩千言的一篇文章,只是為了發揮「正名定分,預絕紛紜」八個字。在她的感覺中,話是沒有甚麼了不起,有自己在世一天,便能絕對控制局面,即令有「異言」出現的跡象,也隨時可以採取預防的手段。吳可讀拿自己跟宋朝的杜太后和明朝的孫太后來相提並論,是可笑的,但也怪不得他。 使她感動而困惑的是,世界上真有這麼傻的人!為了幾十年後亦不一定可能發生的「紛紜」,不惜賠上自己的性命,來表示他的遠見不是杞憂,希望朝廷重視。何以為人謀如此之深,為己謀如此之拙? 嗟嘆良久,回頭再來考慮這個摺子的處置辦法。在這方面,她的思路格外敏銳,雖覺吳可讀的奏諫,跡近庸人自擾,但言路今非昔比,而以死建言,又是骨鯁之士立身處世的最高境界,清議的激動,可想而知,所以處置必須慎重。否則,小小的一個漣漪會引起險惡的波瀾。 這樣轉著念頭,不由得便想到了慈安太后。她已不大管事,而這件事非拉她一起管不可!因為吳可讀的奏摺上,雖是口口聲聲「兩宮皇太后」,其實與慈安太后全不相干,唯其如此,必得拉她在一起,好作個擋箭牌。 於是她輕咳一聲,剛轉過臉來,想看有甚麼人在,而李連英已搶先一走,進入她的視界。 「你來!」慈禧太后說:「到『那邊』看看去!」 「喳!」李蓮英問道,「是請東佛爺過來,還是說,主子去瞧東佛爺?」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我去吧!把這個盒子帶著。」 「喳!」李蓮英向外做個手勢,示意廊上伺候的太監,預備軟矯,然後極其敏捷地將攤開在桌上的那個奏摺,收入黃匣,捧在手中。 ▼二 繼統之爭 「這就值得一死嗎?」聽完慈禧太后的話,慈安太后訝然相問,「面兩天我就聽說,有個御史在薊州服了毒,說有一道遺摺,我還以為他有甚麼不白之冤,非拚命不可。誰知道是這麼回事!」 「本來就是瞎擔心。不過,總算是忠臣死諫,也怪可憐的。」 「是啊!」慈安太后說,「應該給他個恤典。」 「那是小事。」慈禧太后緊接著說,「我來跟姐姐討主意,這個摺子該怎麼辦呢?」 「這——?」這就非慈安太后所能肆應了,她想了一會說,「能不能擱下不理?吳可讀的話,彷彿是指著七爺說的,一交下去,怕於他面子上不好看。」 慈安太后實在忠厚得近乎可憐了。慈禧太后心想,如今不必拿她作擋箭牌,倒是不妨拿她作個箭垛子,可用來表現自己的大公無私。 「怎麼著,」慈安太后又出了個主意,「先找五爺跟六爺來,問問他們有甚麼好主意?」 這個主意也不怎麼高明。如說當作「家務」來辦,應該將文宗現存的四個胞弟都找了來商量,只召惇、恭,摒除醇王,倒像他該避嫌疑似的。慈安太后原來要回護醇王,而所出的主意,與本意矛盾,卻不自知。這也不必說破,讓她糊塗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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