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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是!六爺的話一針見血。」沈桂芬很見機地說:「崇地山罪有應得!不如先請旨吧。」

  「這不好!」寶鋆提出反對,「已經奉旨開缺,聽候部議,總得吏部復奏了,才談得到其他。」

  「這好辦!」恭王說道,「催一催吏部。」

  於是吏部復奏,照違制論,應予以革職的處分。軍機處由恭王具名,上了個摺片:「崇厚奉命出使,並不聽候諭旨,擅自起程,情節甚重。僅予革職,不足以蔽辜,擬請先行革職拿問,交刑部治罪。」

  慈禧太后當然批准,處理的經過,相當機密,等摺片交了下來,立刻封交刑部尚書潘祖蔭。打開來一看,他嚇了一大跳。

  「崇地山糟了!」他頓足長嘆,心裏在想,只怕性命難保!因為看樣子非打不可,一打起來則非殺崇厚,不然不足以激勵士氣。

  潘祖蔭的名士氣味很重,一個人感嘆崇厚的遭遇,竟忘了遵旨行事。他有個出入相隨的聽差,名叫潘文,人如其名,亦通文墨,且諳吏事,這時已弄清楚是怎麼回事,早拿來了公服,預備他上衙門,看看沒有動靜,不能不提醒他了。

  「老爺!欽命案子,耽誤不得。」

  「噢,噢!」潘祖蔭定定神才想起,「快套車!」

  「車子早套好了,請大人換衣服。」一面伺候他換公服,潘文一面又問,「文大人、孫大人他們,是不是先通知一聲,在衙門裏會齊?」

  「對了!要大家見一見面。就你騎著馬去走一趟吧,別人怕弄不清楚。」

  於是主僕二人,分道出發,潘祖蔭帶著另一名跟班直奔刑部。堂官平日聚會辦事,多在後園一處叫「白雲亭」的屋子,坐定下來,立刻叫請直隸司郎中、提牢廳主事。

  司官都到了,潘祖蔭卻只跟他們說閒話。不多片刻,刑部五堂官,紛紛趕到,滿尚書是文煜,當過好些闊差使,是旗人中有名的富翁,跟崇厚的交情很好,他也聽到了風聲,倍感關切,所以一進門就問:「是不是崇地山出了事?」

  潘祖蔭不答,只將軍機處的摺片遞給他看,接著是四侍郎一一傳觀,但他們都沒有說話,要聽兩位尚書的意見。

  「伯寅,咱們倆去一趟吧?」文煜用徵詢的語氣說。

  「我還不大懂規矩。」潘祖蔭躊躇著說,「旨意中有『拿問』的字樣,措詞太嚴了。」

  大臣獲咎,即令革職查辦,亦多用「著交」的字樣,用到「拿問」,便有唯恐畏罪潛逃或自盡,鎖拿拘管的意思。果然如此,崇厚的面子上太不好看了,所以文煜不能不為他擔待。

  「崇地山不是糊塗人,決無他虞。」

  「既然如此,你們預備吧!」潘祖蔭看著司官說,「崇大人崇厚,奉旨『拿問』。」

  司官同聲答應。提牢廳主事去預備「火房」,好安頓犯官,直隸司郎中點了四名皂隸,跟著潘祖蔭和文煜,直投崇厚家。崇厚已經得到沈桂芬的通知,青衣小帽,正在待罪,聽得門上一報,叫開中門迎接。

  賓主相揖,各自無言,迎入大廳,崇厚才問了句:「請示兩位,要不要設香案?」

  設香案是預備宣旨,潘祖蔭看他已知其事,而且廊下堆著行李,已有入獄的準備,便跟文煜商議,免了這道例行的手續。

  「天恩浩蕩!」文煜安慰他說,「地山,你不必戚戚。」

  潘祖蔭以刑部堂官,將要審問崇厚的身分,卻不肯這樣說話,只說了句:「就走吧!」

  於是在家人淚眼汪汪凝視之下,崇厚被「拿」。他家華麗的後檔車不能再坐,坐著刑部派來的騾車,往南而去。

  一到刑部,送入「火房」,便算收監,接著是崇厚的家人送來行李、食物、雜用器具。一半是堂官的交情,一半是他家的銀子,自然招呼得周到而方便。臘月十六的天氣,滴水成冰,所以崇家的四個聽差,第一件事就是糊窗戶板壁,凡是縫隙,都用桑皮紙糊沒,然後升起一個大火盆,在土炕上鋪好狼皮褥子,請主人休息,那氣派倒像是欽差借客棧作行館似的。

  等安頓停當,提牢廳主事,陪著直隸司郎中來作照例的「訊問」,其實是奉文煜之命,特來安慰。不過公事當然也要交代,請崇厚自己寫一份「親供」,約定第二天上午來取。

  費了半夜工夫,將親供寫好,另外又寫了一封信,這是給沈桂芬的,自陳無狀以外,少不得還要重重拜託。寫完交給聽差,找到看守火房的隸役,花了一百兩銀子,將信悄悄遞了出去。

  ***

  就是崇厚不寫信,沈桂芬也要相救,不過他的處境也很難。保舉非人,成了眾矢之的,盛昱甚至在嚴劾崇厚的奏摺上,彰明較著地指出,沈桂芬應該聯帶負責。

  「崇地山昏憒糊塗,我也知人不明,都難辭其咎。不過,王爺,」他向恭王表明他的看法,「千萬不能決裂,論將、論兵、論餉,一無可恃。無論如何要挽回天意。」

  「天意」與前不同,慈禧太后本來倒還持重,自從連日單獨召見惇、醇兩王,態度大變,口口聲聲「忍無可忍」,非打不可恭王為此十分煩心,所以聽了沈桂芬的話,只是搖頭不語。

  「五爺是說過算完,七爺倒是有點兒靜極思動,不過也不難對付。」寶鋆說道,「難對付的是『翰林四諫』,這一回張香濤可真是大賣氣力了。我就不明白,他一天兩三封信寫給蘭蓀,那兒有那麼多話好談吶?」

  「蘭蓀的服制快滿了。」沈桂芬冷冷地提了一句。

  這句話意義深長,恭王和寶鋆不由得都認真地去想,想的是李鴻藻服闕以後的安排。

  「樞廷滿六個人是個忌諱。我看——,」恭王慢吞吞地說,「如今也說不得了。」

  這是主張仍舊讓李鴻藻回軍機,自然不是沈桂芬所願意的。但清流都以李鴻藻的態度為轉移,特別是張之洞的大賣氣力,一方面可以說是對沈桂芬的示威,另一方面亦不妨說是為李鴻藻復起問政作前驅。如果不這麼安排,清流群起而攻,非搞得焦頭爛額不可。

  沈桂芬的心思極其細密,在他與李鴻藻之間,還留著一條線,就是翁同龢。這時便想到不妨仍舊利用這條線,先通個款曲,倒是轉變局勢的一個關鍵。

  於是他不聲不響地找到翁同龢,讓他到李鴻藻那裏報個信,以為安撫之計。

  翁同龢這時已成南派的大將,與沈桂芬的往來形跡,當然不會像張之洞之於李鴻藻那樣,無一日沒有信,無三日不面談,但交往雖疏,默契甚深,而在這次由崇厚的荒謬所引起的政潮中,更為沈桂芬出了大力。

  翁同龢也是以「正色立朝」自命的人,而在士論慷慨,紛紛言戰的奮發氣氛之下,他居然做了個甘冒天下大不韙的舉動,主張緩索伊犁。這個說帖又非專論「俄事」,而是談時政,建議裁天下綠營,革除各海關中飽的積弊,等於是說兵不可恃,餉亦難籌,無形中為「緩索伊犁」的主張作了個註腳。而這一套說法,誰都看得出來,是為沈桂芬聲援,抵擋主戰的論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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